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递上条陈前的状态,平静得有些异常。林砚每日按时去户部点卯,处理公务,与同僚寒暄,右侍郎张韬那边的人也收敛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明显地试探。然而,这份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更深的暗流。
林砚能感觉到,一些原本中立、甚至略倾向他的官员,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闪烁和疏离。茶水房里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也多是围绕着“祖制”、“风险”打转。显然,御史的弹劾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缓缓扩散。
这日他下值回府,比平日稍晚了些。夏日的白昼长,天边还挂着绚丽的晚霞。他刚踏入府门,就听见囡囡响亮的哭声从内院传来,中间夹杂着苏婉清温柔的哄劝声。
他心头一紧,快步走去。只见囡囡被奶娘抱着,小脸哭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苏婉清正拿着一个小瓷勺,试图喂她什么,小丫头却倔强地扭开头,不肯就范。
“这是怎么了?”林砚上前,从奶娘手里接过女儿。囡囡闻到爹爹身上熟悉的气息,哭声小了些,改为委屈的抽噎,把小脑袋埋在他颈窝里,一抽一抽的。
“贪凉,多吃了半碗冰酪,嗓子有些不舒服,咳嗽了。”苏婉清叹了口气,手里端着的是一碗深褐色的枇杷膏,“让她喝点这个润润喉,怎么都不肯。”
林砚抱着女儿在廊下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囡囡依赖地搂着他的脖子,小声哼唧着。
“囡囡乖,喝了就不咳嗽了,嗓子就不疼了。”林砚放柔了声音哄着。
“苦……囡囡不要……”小丫头带着哭腔抗议,把脸埋得更深。
林砚看着妻子手中那碗浓稠的膏液,又看看怀里耍赖的小女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示意苏婉清将碗递给他,然后用小勺舀起一点点,没有立刻喂给囡囡,而是自己先尝了尝。
确实带着药草的清苦味,但回味又有枇杷叶和冰糖的甘甜。
他皱了皱眉,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去厨房,取一小碟糖渍梅子来,要那种酸甜口的。”
丫鬟应声而去。林砚继续抱着女儿,耐心地轻拍着,没有再提喝药的事。苏婉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糖渍梅子取来了,红彤彤的梅子裹着晶莹的糖霜,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林砚先拿起一颗梅子,递到囡囡嘴边。小丫头从他怀里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了看那诱人的梅子,又看了看爹爹,迟疑地张开小嘴,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皱起的小眉头稍稍舒展。
“好吃吗?”林砚问。
囡囡点了点头。
“那,我们喝一小口这个,”林砚端起那碗枇杷膏,用最小的勺子舀了薄薄一层,“就喝这么一点点,然后立刻吃一颗梅子,好不好?爹爹试过了,就苦一下下,梅子一吃就不苦了。”
他语气温和,带着商量的口吻,眼神里满是鼓励。
囡囡看看枇杷膏,又看看那碟梅子,似乎在权衡。最终,对梅子的渴望战胜了对苦味的恐惧,她小声说:“就……就一点点。”
“好,就一点点。”林砚小心翼翼地喂了她那小半勺枇杷膏。
药膏入口,囡囡的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眼看又要哭出来,林砚眼疾手快,立刻将一颗糖渍梅子塞进她嘴里。
酸甜的滋味迅速覆盖了那短暂的苦涩,囡囡吮吸着梅子,表情渐渐放松下来。
“看,是不是不苦了?”林砚笑着,用指腹擦去她眼角挂着的泪珠。
苏婉清在一旁看着,眼中流露出柔和的笑意。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就这样,一小勺枇杷膏,配一颗糖渍梅子,囡囡虽然每次喝药前都有些不情愿,但在爹爹耐心的“交易”下,总算把那一小碗枇杷膏喝完了。
喝完药,吃了梅子,又被爹爹抱着哄了许久,囡囡终于破涕为笑,恢复了精神,开始摆弄爹爹官袍上的扣子。
夜色渐深,丫鬟抱着睡熟的囡囡回了房。廊下只剩下林砚与苏婉清。
“还是你有法子。”苏婉清看着他,轻声道。
林砚望着女儿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小孩子怕苦,天经地义。硬逼着她喝,她只会更抗拒。给她点甜头,让她觉得这苦头没那么难熬,她自然就接受了。”
他说得平淡,苏婉清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沉默片刻,道:“朝堂上的事,也是如此么?有些人,只见其苦,未见其利,或是……装作不见其利。”
林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沉沉的夜幕。府内灯火温暖,府外却是一片未知的黑暗。他想起今日在户部,几位素来与他关系尚可的郎中,在他经过时,那略显尴尬和躲避的神情。
“甜头……或许不是几颗梅子就能解决的。”他声音低沉,“有些人,并非不知其利,而是这利,动了他们更大的‘甜头’。”
苏婉清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没有再多问。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长随林忠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在月亮门外响起:
“老爷,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传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