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至,贡院开。
这一日,杭州府贡院门前,人头攒动,喧嚣鼎沸。无数身着青衿的学子,提着考篮,怀着或忐忑、或激动、或志在必得的心情,等待着决定命运的一跃。送行的家人、仆役聚集在外,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墨香、汗味与无形压力的特殊气息。
林砚一身干净的青衫,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他手中提着的小考篮里,装着精心准备的笔墨纸砚,以及小莲连夜赶制的、不易变质的干粮。赵铁鹰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确保无人能在此时打扰到少爷。
他的心情异常平静。多年的隐忍,数月的苦读,商业场上的磨砺,以及与各方势力的周旋,早已将他的心志锤炼得坚如磐石。这州试,对他而言,不仅是功名的起点,更是打破出身桎梏,真正掌握自身命运的关键一步。
“砚儿。”林茂才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附近,他并未上前,只是隔着人群,对林砚微微颔首,眼中带着难得的期许与复杂。林砚的崛起,已然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
林砚拱手,遥遥一礼,目光坚定。
不远处,林琅也在一群附庸子弟的簇拥下到来,他看到林砚,眼中闪过一丝嫉恨与不屑,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王氏并未亲至,但林砚能感觉到,仿佛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他。
“考生入院——!”
贡院大门缓缓开启,执役的官差高声唱名,维持秩序。学子们开始鱼贯而入,接受严格的搜检。
林砚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踏入了那扇象征着机遇与挑战的龙门。
号舍狭小,仅容一人转身。一张板床,一方小案,便是未来数日挥洒才华的全部天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汁与灰尘的味道。林砚找到自己的号舍,放下考篮,平静地坐下,闭目养神,将外界的喧嚣与内心的杂念一并摒除。
不知过了多久,三声炮响,意味着考试正式开始。沉重的号舍门被从外面上锁,试卷由差役从门上的小窗递入。
林砚展开试卷,目光迅速扫过题目。经义题中规中矩,都在他准备范围之内。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研墨铺纸,凝神静气,将脑中构思细细梳理。
当他终于提起那支狼毫小楷时,手腕稳定,落笔如飞。得益于前世精英教育的逻辑训练和超强记忆,以及这数月来的融会贯通,经义文章在他笔下流淌而出,引经据典,阐释精当,结构严谨,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股格式一丝不苟,却又在严格的框架内,隐约透出一股不同于寻常书生的开阔气象。
第一场顺利考完,林砚感觉尚可。他吃着自带的干粮,喝着清水,利用间隙时间休息,恢复精力,并未与邻舍考生交谈。
然而,就在第二场考“策论”时,异变陡生!
策论考题发下,林砚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沉。题目并非他预想中的任何时政或经世议题,而是一道极其冷僻的,关于前朝某种早已废止的“榷盐法”利弊的论述!
这道题,不仅冷门,而且极其敏感,涉及盐政,稍有不慎,便可能触及时忌!更重要的是,林砚清晰地记得,在苏婉清提供的、苏修文亲自批注的备考资料中,曾明确提及此类涉及前朝弊政、尤其是盐铁专营的题目,极易被考官视为“妄议朝政”,历来为考生大忌,通常绝不会出现在州试层次的考卷上!
有问题!这考题绝对有问题!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是巧合?还是……人为?
他立刻联想到王氏母子那阴毒的眼神,联想到他们绝不会坐视自己顺利考试。难道他们竟敢在科举考题上做手脚?!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但此刻,身在号舍,门已落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若按此题作答,无论写得如何,都极易被有心人扣上“非议今上,心怀前朝”的罪名;他若弃考,或是质疑考题,更是直接落人口实,前程尽毁!
怎么办?!
冷汗,瞬间浸湿了林砚的内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仔细回忆那道考题的每一个字,试图找出破绽。忽然,他目光一凝,落在考题末尾的落款和官印上——那印泥的颜色,似乎比记忆中第一场试卷的官印,要稍微……鲜亮一点点?而且,格式也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偏差?
是了!这很可能是一份被调换了的,假的策论考题!有人想用这道禁忌之题,兵不血刃地将他彻底废掉!甚至可能牵连保人张文远!
好毒辣的计策!
那么,真的策论考题是什么?对方既然能调换他的考卷,必然在贡院内部有人。此刻揭发,无凭无据,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
唯一的生路,在于……将计就计,同时留下证据!
林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重新铺开答题纸,并未去看那道假的策论题,而是提笔,在自己草稿纸的背面,用极其细小的字迹,快速写下真正的经义文章!
他赌!赌对方只换了策论题,而不敢、或者来不及换掉他所有的试卷和草稿!赌真正的策论题目,与经义相关,或者是他能够凭借自身知识储备应对的常见题目!赌他能在有限的草稿纸空间内,完成两篇足以通过考核的文章!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前程,乃至性命!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号舍内寂静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林砚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将两世的智慧与毅力催发到极致,一心二用,一面在答卷上针对那道假题,写下一篇看似引经据典、实则刻意模糊焦点、绝不留任何把柄的“安全”文章;另一面,在草稿纸狭小的空白处,以最小号的字体,奋笔疾书,将他推测可能出现的真正策论题目,结合自身对经济民生的理解,写成一篇观点鲜明、论证扎实的锦绣文章!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顾不上擦拭,手腕因为高速书写而酸痛不已,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当收卷的炮声终于响起时,林砚几乎是虚脱般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他迅速将那张写有真正策论的草稿纸撕下,小心地折叠好,塞入贴身的衣物内层。而那份针对假题的“安全”答卷,则平静地交由收卷的差役。
他走出号舍时,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经过淬火的精钢。
贡院外,赵铁鹰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他脸色不对,心中一紧:“少爷,您……”
“无事。”林砚摆了摆手,声音略带沙哑,却透着一种冰冷的镇定,“回去再说。”
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肃穆而森严的贡院大门。龙门之下,暗流汹涌,他方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但他知道,这场考试,还远未结束。交上去的那份假题答卷是烟雾,藏在怀中的真文是火种。接下来,他需要找到那个在幕后操控一切的黑手,并让这火种,在适当的时机,燃烧起来!
科举之路,从来不只是考场内的笔墨之争。
他深吸一口秋日清冷的空气,挺直了脊梁。
这一跃,他必须跃过去!也必须让那些暗中下绊子的人,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