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羊皮纸的边缘仿佛在视野里扭曲、模糊。
悔恨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杰赫里斯衰老的心脏,越收越紧。
思绪无可避免地被拉扯回五年前的那个决定--那时,关于瓦兰提斯崛起一股新势力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一个自称帝蒙斯·贝勒里斯的龙王后裔?
在当时的杰赫里斯眼中,那更像一个可笑的妄想,一个凭借几条侥幸孵化的幼龙就妄图染指古老荣光的佣兵头子。
他,杰赫里斯,是征服者伊耿的后代,是真正统一七国的“人瑞王”!
瓦雷利亚的辉煌早已埋葬在末日浩劫的烟火之下,那些散落的后裔,不过是些守着祖辈残破经文和几枚龙蛋的可怜虫。他派出了戴蒙姐弟,带着一丝惩戒与震慑的意味,去“清扫”石阶列岛。他甚至未曾过多关注帝蒙斯的名字,只将其视为海盗背后的模糊背景。
傲慢。此刻这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自以为是的谨慎,他那俯瞰维斯特洛大陆、笃信坦格利安为龙之唯一正统的骄傲,蒙蔽了他洞察真正威胁的双眼。
他防备着内部的龙——那些蠢蠢欲动的封臣,那些血统不纯的私生子,却对这条从古老废墟中腾飞而起、携带着更纯粹瓦雷利亚智慧和恐怖力量的紫龙,敞开了大门!他为了驱赶几只烦人的苍蝇,却引来了毁灭家园的巨兽。
目光缓缓扫过桌上那张描绘着维斯特洛全境的彩色地图。这不是一张冰冷的羊皮纸,这是他用一生去守护的土地。
仿佛他能看到凯岩城那些深埋地底、如今却被青铜巨闸锁死的金矿脉络,仿佛听到了矿道的死寂,每一粒金砂都沾染了背叛的尘埃。
他好像能闻到高庭风中传来的、未来可能荒芜的麦浪气息,肥沃的河湾地变成杂草丛生的荒野。
北境的冰蓝色区域,是史塔克那道冰冷的、拒止一切征调令的意志长城。地图下方,代表河间地的绿色区域上,似乎有焦黑的印记在蔓延,那是奥托爵士报告中愤怒农夫点燃的村庄火焰。每一处标记,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需要他守护的臣民。
国王的责任--这沉重的冠冕早已化作无形的枷锁。
他的责任不仅仅是延续流淌着龙血的坦格利安,更是守护这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土地上每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农夫、每一个矿洞里挥汗如雨的矿工、每一个城堡里恪尽职守的大骑士。
帝蒙斯,这条盘踞海外的恶龙,为他布下了一个无解的棋局。
遵守那份用血契写就的和约,执行那三百万青壮劳力的血腥征调?那等于亲手阉割七国的筋骨,抽干它的血液,将王国变成一片荒芜绝望的焦土,最终民众的怒火会吞噬坦格利安最后一点荣光。
撕毁和约,反抗帝蒙斯?那将招致五条巨龙和瓦雷利亚精锐的毁灭性打击,维斯特洛将在龙焰中化为废墟。
顺从是慢性死亡,反抗是即刻毁灭。帝蒙斯将他,将整个维斯特洛,完美地钉死在了这个无处可逃的绝境之柱上。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红堡。
书房里没有点灯,唯有清冷的星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坟墓。
杰赫里斯枯坐在铁王座中,身影几乎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衰老和绝望是两座沉重的大山,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残存的气息彻底压碎。
然而,就在这窒息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倔强的火星,突然在他灰烬般的眼底重新燃起。
帝蒙斯的算计,环环相扣,近乎完美。
但他并非神灵。
再完美的陷阱,也可能存在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奥托那份冗长报告角落里的一个细节突兀地跳了出来——雷妮丝关于“偷羊贼”的异常报告。
那条年轻的龙,在血契签订后变得焦躁不安,抗拒飞往东北方向,对着那个方向发出恐惧的低吼。雷妮丝试图用瓦雷利亚熏香建立更深的精神连接时,似乎感应到了“燃烧的废墟”和“龙类的哀鸣”。
这异常的恐惧,这血脉深处的共鸣抗拒,指向什么?
这是否是帝蒙斯那看似牢不可破的血契魔法中,一丝微弱的、源于龙族本源的反噬?一个可能的漏洞? 它像一根细若游丝的银线,在绝望的深渊里垂了下来。
还有塞妮拉,那个在帝蒙斯铺天盖地的追猎下,如同幽灵般消失在海浪和火山灰中的女儿。她展现出了杰赫里斯未曾想象过的韧性与智慧。
帝蒙斯低估了她。
他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轻易碾碎的流亡者,却让她在龙焰的缝隙中溜走,甚至付出了两艘战舰的代价。这份坚韧,这份血脉深处未被驯服的野性,是帝蒙斯精密棋盘中未曾预料到的变数。她是一颗滚落在棋盘边缘、尚未被对手注意到的活子。
一个极其危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的计划,在冰冷的黑暗中逐渐成型。
他不能公开宣布放弃韦赛里斯和戴蒙,那等于在堆积如山的干柴上直接泼洒野火,顷刻间就会引爆内战,让帝蒙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获一个四分五裂的维斯特洛。
但他可以利用这暂时的、摇摇欲坠的“承认”来争取时间,在暗影里为那最坏的结局铺设一条极其狭窄、布满荆棘的生路。
“莱安。”杰赫里斯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书房死寂的沉默,如同砾石摩擦。阴影里,一个如同石雕般伫立的高大身影无声地向前迈了一步。
御林铁卫队长莱安·雷德温爵士,他那身洁白的铠甲在微弱星光下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只留下一个忠诚的轮廓。
“陛下。”莱安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
“现在你要完成三件事。”
杰赫里斯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即将熄灭的蜡烛最后爆发的烛芯。
“第一,找到塞妮拉。动用我们在潘托斯、泰洛西,甚至布拉佛斯的所有力量。避开帝蒙斯的舰队,避开他的龙的眼睛。像寻找失落的瓦雷利亚钢一样找到她,确认她的位置,但不要惊动她也不要接触她,只需要把眼睛和耳朵放过去,然后安静地等待。”
“第二,搞明白雷妮丝的龙‘偷羊贼’,它到底感觉到了什么……去弄清楚。让学城里那位‘喜欢研究龙’的加尔斯学士行动,带上他最信任、嘴巴最严的助手。去潮头岛检查那条龙,用尽一切不伤害它的方法。雷妮丝的熏香……还有她感应到的东西……我要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第三,联系铁金库。布拉佛斯的铁算盘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盯着他们,特别是派往龙石岛的任何‘使者’。弄清楚他们下一步要敲碎哪根骨头。提前预判,我们需要……时间。”
莱安爵士沉默地躬身,白甲在动作中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如同一声肃穆的誓言。他无声地退回到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侍从小心翼翼地推着杰赫里斯,登上梅葛楼那高耸的、如同巨兽脊骨般凸出的了望台。
夜风骤然变得猛烈,带着君临城特有的、混杂着腐烂垃圾、廉价香水和海盐的气息扑面而来。它粗暴地撕扯着老人稀疏如银丝的头发,灌进他宽大而空洞的丝绸睡袍,让他单薄的身体在轮椅上微微颤抖,仿佛一片挂在枯枝上的残叶。
下方,君临城如同沉睡的巨大魔兽,蛰伏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密密麻麻的屋顶鳞次栉比,扭曲狭窄的巷弄如同怪兽肠道般深不见底。
钢铁街最后的炉火熄灭了,跳蚤窝的方向漆黑一片,隐约传来几声醉汉的嚎叫或女人的哭泣。红堡的塔楼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笼罩着伊耿高丘下的贫民窟。
这座他统治了数十年、试图用法律与秩序驯服的城市,此刻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种原始而混乱的威险气息。
寒冷刺骨。这寒冷不仅仅来自呼啸的夜风,更来自地图上那些正在燃烧或即将燃烧的标记,来自血脉中那两个被套上无形枷锁的孙子,来自那个盘踞海外、将他和他的王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紫色阴影。
他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他可能看不到这场由他引燃的危机如何终结,看不到坦格利安是浴火重生还是彻底化为灰烬。
但就在这极限的寒冷与虚弱中,一点不甘的火苗,顽固地在心底舔舐着。
它微弱,却异常灼热。它来自征服者伊耿的血脉深处,来自那条曾经焚毁赫伦堡巨塔的黑死神贝勒里恩的龙吼回响,同时还来自英明一世却在生命尾声被一个年轻人算计的不甘。
那个人算计了一切。
算计了血契那浸透灵魂的枷锁。
算计了三百万劳力足以抽干王国元气的毒辣。
算计了男性继承人的传统分量和燃点极低的野心。
甚至算计了古老法典对女性统治者的冰冷桎梏。
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滴漏,将恐惧、贪婪、律法和人性的弱点都化作了推动他棋局的沙砾。
杰赫里斯干瘪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两边牵扯开一个弧度。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湮灭深渊前的、带着血腥气的虚无笑意。
“……但他或许没有算计到,……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老人沙哑的自语被呼啸的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向整个沉睡的或正在苏醒的维斯特洛低语。
他的目光越过君临城污浊的屋顶,越过黑水湾翻涌的墨色海水,死死地钉向狭海对岸那片被风暴和神秘笼罩的东方黑暗。
视线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牢牢锁定了两个飘摇的身影——一个驾驭着灰色阴影,在滔天巨浪与火山烟尘中亡命周旋的倔强公主;一个在龙石岛的石塔内,试图聆听巨龙低语、掌心或许残留着契约灼痕的年轻母亲。
“……还有一个老人最后的不甘。”
风在高塔之巅尖啸,如同无数龙魂跨越时空的悲鸣。
杰赫里斯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亡般的青白。在下方城市最深沉的黑暗里,某个角落,一声婴儿划破夜空的啼哭骤然响起,微弱却尖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短暂地刺穿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