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铁锈味的湿气灌进领口时，韩林的鞋尖已碾上了青云门的青石板。
他扶着张小凡的胳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块上。
本源枯竭带来的脱力感从骨髓里往外渗，连喉间涌上来的腥甜都懒得咽——方才在山路上强撑的那股子劲，此刻被劫云压得几乎要散架。
可当他抬眼看见演武场上攒动的人影，又硬生生提了口气。
那是他熟悉的青云弟子。
大竹峰的粗布短打混着小竹峰的月白裙裾，龙首峰的玄色道袍与风回峰的青衫挤作一团。
平时最是规矩的首座亲传此刻也红着眼眶，年纪小的外门弟子抱着佩剑啜泣，有个小丫头的发带散了，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正被旁边的师兄用袖口笨拙地擦脸。
都安静！
苍松道人的拂尘在演武台栏杆上重重一振，金属丝扫过的脆响像根细针扎进乱局。
这位向来威严的掌门负手而立，玄色道袍被劫云映得泛紫，我青云立派千年，哪次大劫不是扛过来的？
当年兽神祸乱，焚香谷覆灭，咱们不也守下了通天峰？
台下有抽噎声渐弱，却有个龙首峰的弟子突然挤到前排。
他腰间挂着半块断裂的玉牌，正是方才在山脚被黑影偷袭时替韩林挡了一掌的少年：可这次不一样！
自从韩守剑人封了幽冥之心，后山的镇魔古洞就开始冒黑气，昨日夜里我值夜，分明听见石壁里有人喊还我本源
演武场霎时静得能听见劫云里闷雷滚动。
韩林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细针似的扎过来——有陆雪琪隐含担忧的，有张小凡紧攥烧火棍的，更多的是陌生的、带着惶惑与控诉的。
守剑人玉佩在胸口烫得发烫，烫得他想起无咎道人临终前，枯瘦的手按在他后心时说的话：等你真正明白守的是人心那天，这玉才会替你挡劫。
是我。他往前踏了一步，震得腰间的剑穗都在晃。
脱力感突然涌得更凶，喉咙里的甜腥几乎要漫出来，他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幽冥之心是我封的，镇魔古洞的异动是我引的，这劫......他抬手指向天际翻涌的紫黑，也是因我而起。
台下炸开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陆雪琪的手悄悄扣住他手腕，指尖凉得像浸过冰泉——她定是摸到了他手背上蔓延的青黑，那是本源枯竭后，系统反噬留下的痕迹。
但我韩林今日立誓。他甩开陆雪琪的手，并非嫌弃，而是怕自己会贪恋那点温度。
守剑人玉佩突然发出清鸣，震得他心口发麻，三日后天劫落时，我若护不得青云一草一木，便以这守剑人的命抵！
演武台下方传来细碎的议论。
有个老执事颤巍巍举起手：那......守剑人可有法子？
韩林摸向怀里的布包。
那是无咎道人咽气前塞给他的，说祖师祠堂的秘藏，不到生死关头莫要开。
此刻布包被体温焐得温热，他能摸到里面竹简的纹路——《守剑真解》，上代守剑人耗尽百年心血所着的阵道总纲。
九极守山阵。他解开布包，竹简上的金漆在劫云下泛着暗芒，以祖师祠堂为阵眼，七脉首座的佩剑为枢，能引天地灵脉化盾。他扫过台下，最后落在陆雪琪身上，需要雪琪帮我布阵眼。
陆雪琪没说话，只是将青霜剑往地上一插。
剑鸣声里，她伸手接过竹简，指腹擦过他掌心那片青黑时顿了顿。
韩林看见她睫毛颤了颤，像要落下什么，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去祠堂。
祖师祠堂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时，韩林的额头已经沁满冷汗。
他扶着供桌稳住身形，余光瞥见陆雪琪正将竹简摊在香案上，发间银饰随着动作轻响——和当年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样，连紧张时摸发饰的小动作都没变。
这里。她指尖点在二字上，抬头时眼底映着香烛的光，需要你的血引。
韩林抽出腰间的守剑，刃口划过指尖的瞬间，一股黑血混着鲜红涌出来。
陆雪琪的呼吸突然一滞，他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掌已经黑到手腕，像被墨汁泡过的枯枝。
你还撑得住吗？她的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指尖悬在他手背上方，终究没敢碰。
韩林将血滴在阵图中心。
黑血渗入金漆的刹那，祠堂里的古剑突然齐齐嗡鸣。
他望着陆雪琪泛白的唇，笑出一口血沫：撑不住也得撑。
话音未落，头顶的劫云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韩林抬头，透过祠堂的飞檐，看见紫黑色的云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
最中心的位置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翻涌的赤金雷蛇——那不是普通的劫雷，是专破修士道基的诛心劫。
陆雪琪的青霜剑突然出鞘，剑尖直指天空。
张小凡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带着烧火棍的佛文震颤：韩兄，七脉首座的佩剑已经送到！
韩林抹了把嘴角的血，弯腰将最后一道阵纹按进香案。
守剑人玉佩在胸口烫得几乎要烧穿衣物，他能清晰听见玉佩里传来无咎道人的声音，混着无数历代守剑人的低吟。
起阵。
当最后一个字出口时，整座青云山突然发出闷响。
韩林站在阵中央，望着演武场上空缓缓升起的金色光罩，听着山下弟子们的欢呼，突然觉得那些渗进骨髓的疼都不算什么了。
而在他看不见的云端之上，第一道劫雷正裹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缓缓凝聚成狰狞的蛇形。
第一道劫雷落下的瞬间，整座青云峰像被巨锤狠狠砸中。
韩林的耳膜在轰鸣中嗡鸣，眼前炸开刺目金芒。
他能清晰感知到那道雷蛇裹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穿透光罩，在阵法上撕开蛛网般的裂纹——九极守山阵的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仿佛被抽干了生气的灵草。
引雷入地！他咬破舌尖，腥甜混着本源枯竭的腐朽味在口腔里炸开。
掌心按在阵眼香案上，指尖的青黑已蔓延至小臂，像活物般沿着血管往心口爬。
玄阴避劫珠在他丹田处散出幽冷气息，试图中和雷劫的暴烈，但那点凉意被雷力一冲，瞬间化作齑粉。
陆雪琪的手突然覆上他手背。
她的掌心烫得反常，是强行运转青霜剑灵力的缘故：我助你！
退开！韩林反手扣住她手腕，几乎要捏碎那截细白的腕骨。
守剑人玉佩在胸口烫得他皮肤发红，却比不过雷力在经脉里乱窜的灼烧。
他能听见阵法核心传来的碎裂声，像极了无咎道人临终前咳血的轻响——当年那位老人也是这样，用本源硬撑着替他挡下反噬，最后化作一抔黄土。
雪琪，他喉间涌出黑血，染脏了陆雪琪的月白衣袖，去守演武场。
小竹峰的师妹们最怕雷......
话音未落，第二道劫雷已撕裂云层。
这次不是蛇形，是柄锋刃倒悬的雷剑，剑脊上刻满诛心咒文。
韩林的道基在咒文震荡下隐隐作痛，那是他当年为封印幽冥之心强行自斩情丝留下的伤，此刻竟被雷劫精准地撕开。
演武场方向传来惊呼。
韩林眼角瞥见陆雪琪踉跄两步，青霜剑在地面划出深痕。
她仰头望向雷剑的方向，发间银饰在雷光里泛着冷光——那是去年他在小竹峰后山采的冰魄银，说要等劫过了替她打支簪子。
韩兄！
张小凡的吼声混着烧火棍的佛文震颤撞进祠堂。
他浑身浴血，左袖被妖魔利爪撕成布条，露出的手臂上布满青紫色抓痕，却仍举着烧火棍挡在演武场入口。
身后跟着二十几个青云弟子，大竹峰的宋大仁握着斩龙剑断刃，小竹峰的文敏把师妹们护在身后，连最胆小的外门弟子都咬着牙举起了佩剑。
外围防线交给我！张小凡抹了把脸上的血，那血不是他的——方才他替个小弟子挡下妖爪时，血溅了满脸，你安心护阵，当年田师叔说青云的骨，是护着同门往前冲，我...我记着呢！
韩林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
那光他曾在草庙村的篝火里见过，在大竹峰的竹影里见过，却在小凡入魔时彻底熄灭过。
此刻这光重新亮起来，比任何法宝都灼目。
他扯动嘴角，尝到更多血的咸涩，守住前山十八盘，别让妖魔冲上来！
张小凡转身时，烧火棍在地面砸出深坑。
他的背影晃了晃，又挺直了——像极了当年在玉清殿受罚时，硬撑着不肯弯腰的少年。
第三道劫雷来得更急。
这次是雷海，铺天盖地的赤金雷珠砸在光罩上，每一颗都炸出碗口大的窟窿。
韩林感觉阵法在他掌心抽离，像攥着把正在融化的雪。
玄阴避劫珠的幽冷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系统反噬的剧痛——他能看见自己的手背开始剥落，露出下面青黑的筋脉，像被虫蛀空的朽木。
撑住...他对着空气呢喃，不知道是说给阵法，还是说给自己。
无咎道人的声音又在玉佩里响起，混着历代守剑人的低吟：守剑人守的从来不是剑，是人心。
人心...演武场的欢呼、张小凡的吼声、陆雪琪攥紧他手腕的温度，突然都涌进他混沌的意识。
韩林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眼前清明片刻。
他摸到系统面板，手指在今日签到的选项上悬了三息——这是他留到最后关头的底牌，过度使用本源会遭天道碾碎，但此刻...
签到。
系统提示音在识海炸开时，韩林的本源像被抽干的井。
逆命回光符的信息涌入脑海，那是一道能逆转气血、强行续三息命的符篆，代价是折损十年寿元。
他没犹豫，指尖在虚空划出符纹，血珠顺着纹路滴落，在阵眼处凝成血色光茧。
第四道劫雷落下的瞬间，光茧轰然炸开。
韩林感觉有团火从丹田烧到天灵盖，枯竭的经脉被重新灌满力量，连手背剥落的皮肤都开始愈合。
他狂吼着引动阵法，将最后一道雷力顺着灵脉导入青云山底——那是他提前埋下的玄铁桩，能将雷力封在山体里，化作日后护山的灵脉。
雷力入地的闷响震得祠堂瓦片簌簌掉落。
韩林望着逐渐散去的劫云，突然觉得嘴里的血是甜的。
陆雪琪扑过来时，他正顺着供桌滑坐在地，守剑人玉佩的温度终于降了些，贴在胸口像块温玉。
韩林？陆雪琪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捧住他的脸，指尖沾了满手血，你醒醒，你别吓我...
韩林想笑，却只能扯动嘴角。
他看见张小凡从演武场方向跑来，烧火棍扛在肩上，身后跟着遍体鳞伤却挺直腰杆的弟子们。
宋大仁举着断刃冲他比划，文敏在替小师妹擦眼泪，连那个发带散了的小丫头都攥着剑，眼睛亮得像星子。
逆命回光符的力量正在消退。
韩林感觉有团黑雾从心底涌上来，要吞噬他的意识。
他最后看了眼陆雪琪泛着泪光的眼，伸手摸了摸她发间的银饰——那支冰魄银簪，等劫过了...一定要替她打好。
睡会儿...他轻声说，眼前的光渐渐模糊，就睡会儿...
陆雪琪的尖叫混着张小凡的惊呼，成了他意识里最后一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