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西海畔:
凌晨的寒意尚未散尽,汉军营地便已在一片死寂中苏醒。与其说是苏醒,不如说是在军官们压抑的催促声中,士兵们挣扎着从与冻魔的搏斗中脱身。
一夜之间,营地边缘又多出了数百具蜷缩僵硬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昨夜严寒的残酷。
没有时间悲伤,甚至没有时间掩埋。周云铁青着脸,下达了最简单的命令:“拆营,上马,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极度的疲惫和悲伤。士兵们机械地行动着,将冻得硬邦邦的皮毯捆上马背,搀扶着那些还能动弹的伤员,默默地汇入继续东行的队列。
他们知道,身后的羌人追兵就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绝不会让他们安稳休息。
队伍再次启程,速度却比昨日更加缓慢。人马体力已濒临极限,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太阳缓缓升起,将冰冷的光芒洒向雪原,也照亮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道令人心悸的、依旧存在的雪尘线——羌人追兵也动了。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追逐中,一名眼尖的哨骑突然发出了嘶哑却充满惊喜的呼喊:“海!西海!看到西海了!”
刹那间,整个队伍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无数双疲惫的眼睛猛地抬起,望向东方。
果然!在视线的尽头,一片浩渺无垠的湛蓝色,如同镶嵌在雪白大地上的宝石,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就是西海!(即青海湖)
希望,如同野火般在几乎冻透的心底重新燃烧起来!周云猛地一勒马缰,极目远眺,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西海!到了西海边上,就意味着他们离河西走廊更近了一步!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背靠湖泊结阵!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可以将防御面从四面受敌减少到三面,甚至两面!意味着他们无需再担心被羌人骑兵彻底包围穿插!意味着他们可以将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形成更坚固的防御体系,或许…或许就能支撑到援军的到来!
“快!加快速度!赶到湖边结阵!”周云的声音因激动和干渴而撕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整个汉军队伍仿佛被最后的希望驱动,爆发出惊人的潜力,拼命向着那片象征着生机的蔚蓝跋涉而去。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在他们看到希望时,给予最沉重的一击。
当汉军先锋踉跄着、几乎能感受到湖面吹来的冰冷水汽,距离西海湖畔仅剩下最后数里之遥时,前方一处必经的、相对平坦的隘口处,一片突兀的、黑压压的阵线,如同从雪地里生长出的死亡荆棘,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是一支羌人军阵!虽然规模看上去并不极其庞大,约莫三千余骑,但军容严整,旌旗林立,显然是以逸待劳,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周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瞬间明白了——这是身后的羌人大队昨夜利用鹰隼或快马,提前通知了前方散布的各部落,临时集结起来的一支拦截部队!
他们的目的绝非全歼汉军,他们也没有这个实力。他们的任务简单而致命:拖延! 只要将他们挡在这里片刻,身后那数万羌人主力追兵就能完成合围!届时,前有阻截,后有追兵,汉军将陷入绝境!
“完了…”一名副将脸色惨白,喃喃道。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被冰冷的绝望取代,许多汉军士兵看着前方的敌人,又回头望见天际那越来越近的追兵烟尘,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彩迅速熄灭,只剩下麻木和死灰。
周云死死攥紧缰绳,指甲掐入掌心,渗出的鲜血瞬间冻结。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的羌人军阵,又飞速评估着己方的状态和地形。退?无处可退!绕?时间不够,地形不利,且极易被拦腰截断!
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必须在身后追兵合围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碾碎这支拦路之敌,冲过去,到达湖边!
“全军——!”周云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咆哮,瞬间压过了全军的恐慌和绝望,“锋矢阵!目标——前方羌阵!凿穿他们!”
他没有选择,这是唯一的、也是最残酷的选择。用汉军将士最后的气力和生命,去撞击一道以逸待劳的防线!
血战!绝望的冲锋!
命令下达,汉军这台疲惫不堪的战争机器,发出了最后的、悲鸣般的轰鸣。士兵们知道,这是最后的生机。
求生的欲望压榨出身体里最后的潜能,他们发出嘶哑的怒吼,驱动着同样疲惫的战马,向着前方的羌人军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没有过多的弩箭掩护,箭矢珍贵且所剩无几,这是一场最原始、最血腥的正面碰撞!
羌人骑兵显然也预料到了汉军的决死心态。他们并未选择与汉军对冲,而是迅速散开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网,利用战马的速度和灵活性,开始发挥他们最擅长的骑射战术!
“嗖嗖嗖——!”
如同飞蝗般的箭矢从羌人阵中泼洒而来!汉军士兵高举皮盾,但依旧不断有人中箭落马。冲锋的队伍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不断减员。
“不要停!冲过去!贴上去!”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用刀背拍打着战马,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
距离在飞速缩短!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
“杀!”当两股洪流最终狠狠撞击在一起的刹那,整个战场仿佛都为之震颤!
肉搏!炼狱的熔炉!
最前沿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血腥的肉搏屠场!
汉军士兵凭借着一股决死的悍勇和更好的甲胄,硬生生撞入了羌人的队列。环首刀与羌人弯刀猛烈碰撞,溅起刺眼的火星!长矛洞穿皮甲,带出喷溅的鲜血和内脏的碎块!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落,随即被乱刀砍死或乱蹄踏碎!
一名汉军屯长胸口插着几支箭矢,却恍若未觉,挥舞着卷刃的环首刀,疯狂劈砍,接连砍翻两名羌骑,直到被一杆长矛从侧后方刺穿脖颈,才轰然倒地。
一名年轻的汉军弩手箭矢已尽,捡起地上不知谁的断矛,嚎叫着捅向一匹羌人战马的腹部,战马悲鸣倒地,将羌人骑兵压住,他扑上去用牙齿撕咬对方的喉咙,状若疯魔。
羌人骑兵则利用其精湛的骑术,不断环绕切割,试图将汉军的冲锋阵型割裂。他们手中的弯刀如同毒蛇,专门劈砍汉军战马的马腿,或者从刁钻的角度掠过缺乏防护的颈侧。
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铺满了尸体和残肢断臂。鲜血泼洒在雪地上,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滑腻的冰面,使得战斗更加艰难和惨烈。双方士兵在冰与血的地狱中翻滚、厮咬、搏命!
周云亲率亲卫队,如同一柄尖刀的刀尖,在最前方奋力冲杀。他手中的长槊早已染成赤红色,每一次挥击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他必须身先士卒,用自己的勇武来激励这些濒临崩溃的士卒。
汉军毕竟人数占优,且抱有必死之心。羌人虽然以逸待劳,但毕竟是十几个部落临时拼凑,配合生疏,且战意更多在于拖延而非死战。在汉军不计伤亡的亡命冲击下,羌人的防线开始动摇,出现裂隙!
“缺口!那里!冲过去!”周云敏锐地发现了一处薄弱点,率领精锐猛扑过去!
最后的战斗围绕着这个缺口展开,变得更加残酷。羌人拼命想堵住,汉军拼命想扩大。双方士兵的尸体几乎将这个缺口填满!
终于,随着一声呐喊,汉军前锋硬生生从这个血染的缺口冲了出去!后续部队如同决堤的洪水,紧随其后,将羌人的拦截阵线彻底冲垮!
胜利?惨胜!
当最后一名汉军士兵踉跄着冲过羌人的阵线,头也不回地奔向近在咫尺的西海湖畔时,这场短暂却无比惨烈的阻击战,终于结束了。
三千羌人拦截部队,几乎被全部歼灭,尸横遍野。
然而,汉军付出的代价,让周云几乎无法呼吸。
战场上,留下了超过四千具汉军将士的尸体!他们以超过一比一的交换比,啃下了这块硬骨头,但这损失,对于此刻的汉军而言,是毁灭性的!
这四千人,大多是军中还能战斗的精锐,是在最后关头发起了决死冲锋的勇士!他们的战死,几乎抽干了汉军最后一丝锐气。
再加上昨夜冻死的上千伤兵…
周云环视着身边这些劫后余生、人人带伤、眼神空洞、几乎站立不稳的部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剧痛攫住了他的心脏。
出征时,他麾下是六万百战精锐!
一路血战、突围、严寒、饥饿…
如今,还能站在这里,望着西海的,已不足三万人!
损失过半!真正的损失过半!
而且幸存者几乎个个带伤,体力耗尽,士气濒临崩溃。
他赢得了这场阻击战,冲到了西海边上,但却仿佛输掉了一切。看着湖面那冰冷的蓝色,周云只觉得那仿佛是无数阵亡将士汇聚的泪水,冰冷刺骨,让他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