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城屠城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劈在玄菟郡征东大将军行辕的寂静之中。
当那份沾染着血腥与焦糊气息的军报被呈上赵充国的案头时,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统帅,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
“混账——!!” 赵充国的怒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蒋悦!竖子!安敢如此丧心病狂——!!”
“屠城!鸡犬不留!三日——!!”
“三万生灵!妇孺老弱!皆化为枯骨——!!”
“此非人哉!乃禽兽——!!”
“坏我大汉仁德!毁我天军威名——!!”
“来人——!!” 赵充国须发戟张,眼中怒火熊熊,“速将蒋悦绑来——!!”
“本帅要亲审此獠——!!”
“若属实!定斩不赦——!!”
“诺!” 传令兵被老帅的震怒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冲出大堂。
当夜,更深露重。征东大将军行辕的后堂,灯火昏暗。赵充国疲惫地靠在胡床上,闭目养神。
白日的震怒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痛心。蒋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骁将,勇猛善战,立下不少功劳。
白岩城……那地狱般的景象,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帅也感到心悸。
“大将军……”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左军都督韩说。
他未着甲胄,只穿一身素色常服,神情憔悴,眼窝深陷,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赵充国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进来。”
韩说推门而入,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头深深垂下:“末将韩说,教下无方!罪该万死——!!” 声音带着哽咽。
赵充国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韩说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的痛苦和恳求:“大将军!蒋悦他……罪无可恕!末将不敢为其开脱半分——!!”
“然……” 他声音颤抖,几乎难以成言,“末将斗胆恳请大将军听末将一言……”
“说!” 赵充国声音冰冷。
“蒋悦随末将征战辽东多年!纥升骨城血战!他身先士卒!身披十余创!犹自死战不退——!!”
“断肠谷粮队被伏!他率部驰援!血战一日夜!救回残兵数十!身中三箭——!!”
“狼牙堡夜袭!他带伤上阵!斩杀敌酋夜枭!断其一臂——!!”
“白岩城围困半年!他麾下儿郎!死伤枕藉!斥候十去七八!强攻数次!皆损兵折将——!!”
“他看着朝夕相处的袍泽!一个个倒在滚木擂石之下!倒在冷箭毒瘴之中——!!”
“他亲见被三韩人虐杀的斥候残骸——!!”
“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无休止的痛苦——!!”
韩说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悲愤:
“大将军!破城那日!蒋悦他冲在最前!他亲手擒下卫蒙——!!”
“他看到城内的滚木擂石!看到那些留着杀我们的武器!看到角落里袍泽的白骨——!!”
“他疯了——!!”
韩说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血丝从眼中滚落:
“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蒋悦他绝非天性残暴——!!”
“他是被这该死的战争!被袍泽的血!被半年的煎熬——!!”
“逼疯的——!!”
“他当时精神已然失常——!!”
“屠城令是他在癫狂之下所发——!!”
“非其本心——!!”
韩说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大将军!蒋悦罪当死!然念其往日功勋!念其为袍泽复仇心切!念其精神失常——!!”
“恳请大将军法外开恩——!!”
“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末将愿以军功爵位相抵——!!”
“若朝廷问责!末将愿一力承担——!!”
“只求留他一命——!!”
韩说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哀求,在寂静的后堂中回荡。
赵充国沉默了。他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复杂。
他何尝不知战争的残酷?何尝不知袍泽惨死对将士心灵的摧残?白岩城围困的惨烈,他比谁都清楚。蒋悦的勇猛和忠诚,他也心知肚明。
“疯了……” 赵充国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他想起蒋悦年轻时的模样,想起他冲锋陷阵时的悍勇,也想起他听闻袍泽死讯时眼中闪过的痛苦。
屠城……确实是禽兽之行!但……若真如韩说所言,是在精神崩溃下的疯狂之举……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赵充国口中溢出,充满了无奈和沉重。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韩说……” 他背对着韩说,声音低沉而疲惫,“你可知屠城之罪有多大?”
“此乃动摇国本!有伤天和——!!”
“长安必震怒——!!”
“御史的弹劾奏章!此刻怕已在路上——!!”
“本帅若徇私枉法!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天下交代——??”
韩说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不敢接话。
赵充国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韩说:“你方才所言!蒋悦精神失常!可是实情——?!”
“若有半句虚言!本帅定斩你二人——!!”
“末将句句属实!愿立军令状——!!” 韩说斩钉截铁。
赵充国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韩说的内心。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即便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军法如山!岂能儿戏——!!”
“蒋悦必须严惩——!!”
“以儆效尤——!!”
“否则军纪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数日后,玄菟郡校场。三军肃立,气氛凝重。
赵充国高坐将台,面色沉肃。五花大绑的蒋悦被押解上来,他形容枯槁,眼神涣散,似乎仍未从癫狂中完全清醒。
“罪将蒋悦——!!” 赵充国声如洪钟,响彻全场,“尔身负皇恩!不思报国!竟在白岩城破城之后!丧心病狂!下令屠城——!!”
“三日!鸡犬不留——!!”
“残杀生灵数万——!!”
“坏我天朝仁德!毁我王师威名——!!”
“罪大恶极——!!”
“按军法!当斩立决——!!”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不少与蒋悦并肩作战过的将士面露不忍。
“然!” 赵充国话锋一转,“念其往日功勋!念其在白岩城围困期间!身先士卒!屡立战功——!!”
“更有左军都督韩说!及军中医官佐证!称其破城之时!因目睹袍泽惨状!积劳成疾!精神已然失常——!!”
“此屠城令!乃癫狂之下所为——!!”
“非其本心——!!”
“故!本帅法外开恩——!!”
“免其死罪——!!”
“然!活罪难逃——!!”
“着!革除蒋悦一切军职!褫夺爵位!家产抄没——!!”
“重责军棍一百——!!”
“即日押解回京!交廷尉府及宗正府!详查其精神状况!并论罪——!!”
“若查实确系癫狂!则流放边塞!永世不得录用——!!”
“若查无实据!则按律严惩——!!”
“韩说!身为主将!御下不严!罚俸三年!降爵一等——!!”
“诺——!!” 传令兵高声应命。
校场上,军棍行刑。沉重的军棍落在蒋悦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蒋悦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一百军棍打完,他已是皮开肉绽,昏死过去。早有准备好的担架将其抬走。
蒋悦被严密“押送”回长安。随行的,除了押解的军士,还有韩说精心挑选的几名心腹亲兵,以及一份由玄菟郡多位医官联名签署的详细“诊籍”(病历)。
上面详细“记载”了蒋悦在围城后期出现的“精神恍惚”、“言语错乱”、“狂躁易怒”、“幻视幻听”等症状,并推断其因长期高压、目睹惨状导致“心疾”爆发。
同时,韩说也通过秘密渠道,将一份言辞恳切、痛陈蒋悦功过与精神状况的密信,送给了在长安颇有影响力的故交。这位韩说的故交乃是昔日卫大将军府的管家,跟卫太后和太子刘进都能说的上话。
廷尉府和宗正府的审讯,在赵充国“精神失常”的定性和详实的“医案”面前,变得复杂起来。加上韩说在朝中的暗中运作,最终,朝廷的裁决下来了:
“蒋悦,虽罪大恶极,然念其旧功,且查实破城之时确系精神癫狂,非本心所为。故免死罪,流放敦煌郡玉门关戍边,永不叙用。家产抄没,充作军资。韩说,御下不严,罚俸三年,降爵一等。”
这个结果,既给了朝廷和天下一个交代,又保全了蒋悦的性命,更维护了赵充国和韩说的体面。
至于“永不叙用”?在帝国的边陲,在赵充国和韩说的影响力之下,一个“戴罪之身”的悍将,未来未必没有戴罪立功、东山再起的机会。
消息传回玄菟大营,赵充国看着手中的邸报,沉默良久。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投向遥远的西方——敦煌,玉门关。那里,风沙漫天,条件艰苦,却也远离了辽东的血腥与是非。
“蒋悦……” 赵充国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痛惜,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关于白岩城屠城事件最终处理的军报上,沉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这道伤疤,将永远留在大汉帝国的军史上,也留在了他和许多人的心里。但至少,他保住了那个曾经悍勇冲锋的年轻人的性命。
在残酷的战争与冰冷的律法之间,这或许是他这个主帅,能为袍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