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城市外,江识律与一个男子抬着尸体,慢慢地向前走。
那男子低声咒骂着:“……魔鬼……一定会下地狱的……神灵会惩罚他的……”
江识律无声叹息,丝毫不觉得咒骂有用,因为他经常被人咒骂。
江识律缓缓地前进,转头四顾,四周上万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愤愤不平之色随处可见。
但江识律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因为新来的老爷……叫什么来着,嗯,想起来了,那老爷叫瑞彻斯特·怀特。
他情不自禁转头望了一眼远处,距离有些远了,他看不清瑞彻斯特·怀特的脸,但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在城里独此一家,绝对不会搞错。
瑞彻斯特·怀特似有所感,向他看来。
他急忙低头,继续老老实实地抬尸体。
与他一起抬尸体的那男子依然咒骂着:“……一定不得好死……没有野菜糊糊吃……”
江识律扫了他一眼,百分之一百确定这个男人,以及身边所有咒骂瑞彻斯特·怀特的人没有一个是因为瑞彻斯特·怀特杀了近百人。
此刻悄悄咒骂瑞彻斯特·怀特的人,在瑞彻斯特·怀特当众处死那些人的时候,笑得不知道多开心。
江识律无声地冷笑,这些人心中对死了谁都会觉得开心。
死的是老爷……死得太好了,活该!
死的是隔壁的邻居……死的太好了,活该!
死的是不认识的佃农……死的太好了,活该!
这些人见到别人死了就会由衷地开心,觉得自己还活着,自己赚大了;
觉得死了的人真是脆弱,这点小病小灾都没能熬过去,哪像自己这么结实;
觉得那人死得真难看、真可笑;
觉得那人死了,自己有热闹看了……
江识律心中苦涩,这种事情他见多了。
这些人此刻咒骂下令杀人的瑞彻斯特·怀特,不是因为瑞彻斯特·怀特杀了他们认识的人,更不是因为觉得瑞彻斯特·怀特太过残忍,而是因为瑞彻斯特·怀特命令他们筑京观。
筑京观需要搬运尸体,需要挖土,这么多体力活凭什么要他们干?
不悄悄咒骂让他们出力却没有任何好处的老爷,今晚怎么睡得着?
附近有人笑着对江识律打招呼:“江医生。”
江识律急忙挤出笑容:“是老杰克啊。”
老杰克背着一小筐土,慢悠悠地走在江识律身边,热情地道:“江医生,我儿子这几天觉得肚子痛,要不,你去看看?”
江识律笑着答应:“老规矩,诊费5个铜板,药钱另算。”
老杰克脸色微变,嘟囔道:“就是让你看一下肚子疼,也要收钱?”
江识律笑了,毫不客气地道:“不想给诊费,就熬着呗。”
老杰克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亲热,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远远地走开。
江识律不在意地笑,穷人没钱看病,听到要钱就像要他的命,宁可回去硬熬,他很同情,可是他已经是城里收费最便宜的医生了,难道还能不收钱?他也是穷人啊,他也要吃饭啊。
有人与老杰克打招呼,老杰克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家伙要收钱……”
“……就是看个肚子疼,又不是什么大病,竟然要收钱……”
“……上次给玛丽看病,玛丽拉了三天肚子呢……”
“……江识律被玛丽家追着打……”
“……这么不会做人,活该他被人打……”
老杰克的嗓门很大,毫不在意可能会被江识律听到。
对老杰克以及他的邻居们而言,“用不上”的时候死命骂人或者打人,被骂或被打的人不能有怨言,不吃那人的饭,不拿那人的东西,不靠那人办事,凭什么不能骂,不能打?
“用得上”的时候赔笑几句,曾经被他骂、被他打的人就只能笑着为他做事,无关被骂被打的人大度、不记仇等等,而是因为老杰克们赔笑了,给那被打被骂的人面子了,那被骂被打的人就该立刻老老实实无偿的为他们做事。
所以,既然江识律不肯给他儿子免费看病,骂他几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没打他就不错了。
哪一天需要江识律为他们看病,他们再赔笑就是了。
江识律平静地听着老杰克的言语,一点点都没有生气。
他会一点医术,能够治疗一些小病,可每次治疗都会在患者身上出点无伤大雅的副作用,比如拉肚子,掉头发,皮肤变红,口臭等等。
因此他经常被患者追着打成猪头。
他已经习惯了城里的平民们翻脸不认人,以及砂锅大的拳头。
江识律微微扯动嘴角,带着几分得意,他跑得挺快的,想要打他也是那么容易。
有人大声叫着:“尸体放这里……头朝外,围成一个圆圈……蠢货!脚向内啊向内!”
江识律听那口音就知道那人是瑞彻斯特·怀特带来的梅勒人,尽管他们自己好像称呼自己为利摩日人。
第一层堆了二十几具尸体,那梅勒人指挥着众人撒了厚厚的一层石灰,然后下令道:“铺泥土。”
铺了一层厚厚的泥土,拍结实了,撒了一层石灰,又是十几具尸体堆在了石灰上,而后又是撒石灰,铺泥土,周而复始。
京观越来越高,一群平民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人低声惨叫:“不……不……那是恶魔……”
有人手脚越来越无力,明明见过无数尸体,明明尸体就是自己搬的,明明之前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为什么此刻就浑身颤抖了?
有人闭上眼睛,低声道:“不要找我……不是我杀你们的……你找老爷去……”
纵然已经见惯了大场面的江识律面对一层又一层的暴露在泥土之外的人头,一颗心依然怦怦跳。
他想要转头,却被一张泥土中的脸吸住了眼睛。
那张脸上怒睁着眼睛,憎恨、想要拉所有人一起死的强烈感情毫不遮掩地扑面而来。
江识律的心颤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才转开眼睛,只觉浑身发软,脸色惨白。
京观前越来越安静,原本带着笑,带着聊天的轻快氛围被死神抢走,留下一道冰凉。
瑞彻斯特·怀特带着一群卫兵大步走近。
他仰头看着京观,颇有不满:“杀的人太少了,这么点尸体根本没有办法筑造大京观。”
一群卫兵大声附和着:“我们在利摩日有好几座超过两千人的京观呢,那才叫作壮观。”
好些本地人浑身发抖,好几座……超过两千人……壮观……每个字都听得懂,每个字都不带杀意,但就是像跳进了寒潭。
瑞彻斯特·怀特欣赏着京观,有些惋惜,是不是能够在京观前立个碑,上书“某年某月某日,瑞彻斯特·怀特杀N个人于此,立此碑纪念”?
他笑了:“区区几百人的京观实在太丢人了,以后搞个几万人的京观,一定要留下我的名字。”
人死留名,到时候不写假名“瑞彻斯特·怀特”,就写真名“赵恒”,老赵家从此另开一个族谱。
一群本地平民脸色大变,瑞彻斯特·怀特轻描淡写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吓唬别人,而是真心的想要杀几万人筑京观,这……这……这还是人吗?这分明是魔鬼!
一群本地平民畏惧地看着脚下的地面,所有对新老爷的无所谓,对“伟大的愤怒之神”的腹诽,在魔鬼面前尽数化为了惊恐,和忠诚。
瑞彻斯特·怀特注意到了一群平民眼中的忠诚,忍不住大笑:“divano hu Jing xian !”
无数本地平民呆呆地看着忽然大叫的新老爷瑞彻斯特·怀特,不明白他呼喊什么。
瑞彻斯特·怀特冷冷地扫视四周的平民,再次大喊:“divano hu Jing xian !”
四周的平民在冰冷且满是杀气的眼神中秒懂,结结巴巴叫着:“divano hu Jing xian !”
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整齐,直到响彻天空。
瑞彻斯特·怀特傲然看着四周,对这些人好,给他们吃野菜馒头,给他们吃肉,会获得大量的口头上的感激。
“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爷就是救世主!”
“老爷是我的神!”
“老爷是好人,我下辈子一定为老爷做牛做马……”
诸如此类。
一群平民的“憨厚地笑容和真挚的感谢”张口就来,如同他们背叛、欺骗、反攻倒算的迅速和娴熟。
瑞彻斯特·怀特冷冷地笑,他穿越前只是个本科211,三战985调剂研究生双非勉强混毕业的倒霉蛋,为了硕士论文愁得要死要活,勉强收到了浙江某国企城轨的offer,钱不多。
他家的“成分”有些小复杂。
他家太奶是小小小小地主家的女儿……
瑞彻斯特·怀特其实对此有些怀疑的,家里长辈说的小小小小地主家,会不会只是拥有几亩薄田?毕竟他家长辈身上没找到一丝地主家富贵蠢儿子的痕迹。
假如他的太奶是一个大大大大地主的女儿,瑞彻斯特·怀特也不是很在乎,嗯,有些惋惜。
因为他家似乎后来好像就没怎么走运了。
略微能够说上一说的,就是二爷做过小小小小官。
而他的太爷爷,爷爷,父亲,太姥爷,太姥,姥姥,母亲,全都是工人。
老赵家四代良家牛马,根正苗红。
瑞彻斯特·怀特没能从“小小小小地主的女儿”,或者“小小小小官”中体会到一点点的好处,但也没有想过“恢复地主家的富贵荣华”什么的。
他是个只求生活安稳的普通人。
但他见识了很多东西。
比如大下岗后,妇女“上夜班”;
比如几个亿的职工安置费被一个小官员吞了,官员的女儿去了国外;
比如去处理个交通违章,不给好处就休想痛快办好;
比如投资开个小公司,相关部门不收一个红包,但是要求把自己的某某亲戚安排进去上班,薪资不能低,工作不能重;
比如明明刑法上都写着呢,可就是没人当真;
比如某某供水公司的小主任拥有几百套房子;
比如某某副所长的老婆开了土方公司……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瑞彻斯特·怀特从小就不信人性本善。
他见识到了胡惊弦的疯狂和毫无人性后,第一时间就同化,或者说黑化了。
瑞彻斯特·怀特笑眯眯地看着四周的上万平民,为什么他杀了几百人,筑京观,这些人的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憎恨,没有仇恨,反而忠诚了?
瑞彻斯特·怀特的历史学得极好。
满清入关接连屠城,汉人百姓们是血战到最后一个了?
满清“留发不留头”,毁我汉人衣冠和文明,汉人百姓们为了汉人的尊严和文明奋起反抗了?
只有“水太凉”,只有“这不很舒服嘛”;
只有两三百年后,一群汉人百姓因为要割掉鞭子而哭天喊地,如丧考妣;
只有三四百年后,一群汉人无视历史数据,深情欢呼“康乾盛世”,“真的还想再活500年”。
瑞彻斯特·怀特从跟随胡惊弦烧毁一座座威塞克斯王国的城市、农庄开始,看着一群曾经是瓦卢瓦王朝的忠诚平民,后来变成威塞克斯王国的忠诚平民,最后变成“骑士小姐”的忠诚平民的有趣的百姓们,确定诞生忠诚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屠杀。
什么拿钱收买,什么市恩,什么免税……统统弱爆了。
屠刀一举,什么忠诚不可得?
瑞彻斯特·怀特看着一群忠诚的平民们,仰天大笑:“divano hu Jing xian !”
眼角却有些潮湿,这狗屎的、该死的人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