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时,沈记绸庄的屋檐下挂起了冰棱,像谁用透明的丝线串了串水晶。林晚星踩着梯子,把新绣的梅枝挂轴钉在二楼的回廊上,绢布上的雪丝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红蕊却透着暖意,竟和巷口老梅的姿态有七分像。
“顾老先生的包裹到了。”伙计在楼下喊,声音撞在雪地上,带着点空蒙的回响。林晚星跑下楼,见柜台前放着个樟木盒子,边角包着铜皮,上面贴着张泛黄的纸条,是顾老先生的字迹:“内有旧物,或与《寒梅图》相关,幸勿污损。”
沈皓明用裁纸刀轻轻撬开盒盖,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梅香的气息漫出来。里面铺着层蓝印花布,裹着件半旧的夹袄,袖口磨得发亮,领口却绣着圈暗纹,凑近了看,是极细的梅枝缠绕,用的竟是“雪丝绣”的针法,白丝线在藏青的布面上若隐若现,像雪落在枝头。
“是顾老夫人的衣裳。”林晚星捏着衣角翻转,夹袄内侧缝着块补丁,布色比别处新些,上面绣着朵没完成的梅花,针脚疏朗,倒像是初学者的手笔,“这补丁的针脚……和苏梅绣绷上那个‘娥’字很像。”
补丁边缘有处线头松了,沈皓明小心地拆开,里面掉出张小纸片,是张裁剪下来的账页,上面用铅笔写着:“民国二十六年,秀娥赠梅绣半幅,补于母之夹袄,以代家书。”字迹青涩,是年轻时的顾老先生写的。
“原来林秀娥奶奶把《寒梅图》的残片给了顾老夫人。”林晚星把账页抚平,纸面边缘还沾着点暗红,像梅蕊的颜色,“这补丁就是残片,顾老夫人舍不得用,补在常穿的夹袄上,像带着个念想。”
老匠人捧着夹袄看了半晌,忽然指着梅枝的分叉处:“你们看这枝桠的走向,是不是和老井的砖缝对应得上?”他取来纸笔,凭着记忆画出井沿的纹路,再叠在补丁的梅枝上,果然,第三根侧枝的弧度,正好和井口第三圈砖缝重合,像照着井沿画的。
“苏梅说的‘五在’,‘一在井’是真的。”沈皓明眼睛发亮,“井沿的‘卍’字记号,其实是《寒梅图》的枝桠骨架,我们之前只看出了字形,没认出是梅枝。”
正说着,窗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几个孩子举着冰糖葫芦从巷口跑过,糖葫芦的红在白雪里格外扎眼。林晚星忽然想起什么,翻出那枚“水显纹”印模,蘸了点梅蕊汁在夹袄的补丁上盖了下,印模边缘的梅枝纹路,竟和补丁上未完成的那笔完全吻合。
“是用来拓印的!”她把印模往沈皓明手里塞,“林秀娥奶奶怕记不住梅枝的形态,就做了这个印模,绣的时候拓在布上,难怪针脚能和井沿对上。”
老匠人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藏锦阁在哪了!”他往库房跑,抱出个积灰的木箱,里面是几本泛黄的绸庄账簿,“民国二十三年的账上记着,‘后院西厢房,置锦盒十二,以梅为记’,西厢房的墙角有个梅花形的砖雕,当年我师父说那是‘镇宅的花’,现在想来,就是藏锦阁的入口!”
三人踩着残雪往后院去,西厢房的墙角果然有朵砖雕梅花,花瓣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只有花心的凹痕还清晰。沈皓明用手指按了按花心,“咔哒”一声轻响,侧面的砖墙竟弹出个暗格,里面放着个紫檀木锦盒,盒面上用银丝嵌着朵雪梅。
锦盒打开的瞬间,梅香突然浓了起来,里面铺着层褪色的红绒,放着半幅绣品——正是《寒梅图》的另一半,绣着怒放的红梅,枝桠上落着只雪雀,雀尾用金线绣成,在光下闪着暗光,针脚细密得看不清线头。
“是‘盘金绣’!”林晚星数着雀尾的针脚,“一根金线要劈成十二股,苏梅的手记里说,这种绣法要‘以指温线,方能服帖’,绣的时候得把金线揣在怀里暖着,不然会脆。”
绣品的角落绣着两个小字:“苏记”,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林”字,像是后来补绣的。沈皓明把它和顾老夫人夹袄上的补丁拼在一起,梅枝刚好连成整株,雪雀正落在未完成的那朵花旁,像在等着绣完最后一笔。
“缺的那笔,是留给林秀娥奶奶的。”林晚星指尖抚过“林”字,“她们约定要一起绣完,所以苏梅故意留了一朵,没想到……”她没再说下去,眼眶却红了。
锦盒的底层垫着张棉纸,上面用雪丝绣着行字:“梅开有时,约永不迟,丝断处,以心续之。”字迹是苏梅的,却在末尾被人用朱砂补了个小小的“续”字,笔锋和林秀娥账簿上的一模一样。
“她们做到了。”沈皓明把棉纸折好放进怀里,“林秀娥奶奶后来补绣了那个‘林’字,就是在说约定没断。”
回到前店时,伙计说周馆长来过电话,说博物馆的残片里发现了块绣着雪丝的绸缎,上面有“沈记”的水印,问是不是绸庄早年的料子。“是我太爷爷给织造府供的‘云缎’,”沈皓明翻着账簿笑,“账上写着‘雪丝配云缎,梅香锁三年’,原来苏梅用的料子,是我们沈家的。”
林晚星忽然想试试苏梅的“雪丝三法”,她让伙计烧了壶雪水,取来新缫的蚕丝泡在里面,又把梅蕊捣成汁,调进胭脂里。老匠人找出个铜制的小炭炉,说要“寒夜挑灯”,特意等到天黑才开始绣。
夜色漫进绸庄时,林晚星坐在窗边的绣绷前,炭炉里的梅枝慢慢燃着,散出的香混着雪水的潮气。她捏着雪丝,指尖的温度顺着丝线传过去,银针在云缎上穿梭,绣出朵半开的梅,花瓣边缘用雪丝勾勒,像沾着没化的雪。
沈皓明在旁边研墨,看着她的针脚忽然笑了:“你绣的梅枝,和我们婚纱照旗袍的领口很像。”他往她手里塞了块热糕,“老匠人说,雪夜绣梅要吃点甜的,不然线会涩。”
窗外又飘起了雪,落在玻璃窗上,把街灯的光晕晕成一片暖黄。林晚星望着绣绷上的梅花,忽然觉得苏梅和林秀娥就坐在对面,一个拈着金线绣雪雀,一个握着银针补梅蕊,针脚里落满了时光的雪,却始终带着化不开的暖。
“还差最后一笔。”她蘸了点梅蕊汁,在花心点了个小小的红点,瞬间,整朵梅仿佛活了过来,红得像要滴出血,却又透着雪的清冽。
老匠人凑过来看,忽然指着花心的红点:“这就是苏梅说的‘魂’!”他拿起那半幅《寒梅图》,“你看苏梅绣的花心,也是这样一点红,不多不少,刚好能把梅香锁在里面。”
林晚星把新绣的梅花剪下来,夹进民国账簿,和苏梅的手记、林秀娥的画放在一起。纸面的褶皱里,仿佛能听见她们煮雪纺线的笑声,看见她们在灯下共绣梅枝的剪影,那些隔着岁月的针脚,终于在这一刻,被新的线连了起来。
沈皓明关店门时,巷口的老梅忽然落了片花瓣,飘进门槛,落在账簿上,刚好盖住那个小小的红点。林晚星捡起花瓣,夹进账簿,鼻尖萦绕着梅香和雪的气息,忽然明白苏梅说的“绣法会老,心意不老”——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死守着旧针法,而是让那些藏在针脚里的心意,像这梅香一样,在新的时光里,开出新的花。
夜深时,雪又大了起来,把沈记绸庄的瓦顶盖得一片白。林晚星站在窗前,看那株老梅在雪中静静立着,枝头的花苞似乎又鼓了些,像在说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满树的香,都撒进这个冬天。她摸了摸怀里的账簿,里面夹着雪丝、梅瓣和半幅未完成的绣品,像藏了整个春天的约定。
账簿的最后一页,她写下:“雪夜绣梅,知二心同枝,历百年而未离。”笔尖的墨混着梅蕊汁,落在纸上,红得像朵小小的花,在雪夜里,透着暖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