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西柳胡同，惊鸿一瞥
二月十三，天色未明，沈清辞便已醒来。
心中有事，睡不安稳。西三柳胡同之约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如何脱身，成了横亘在面前最大的难题。
直接要求出门？绝无可能。郝嬷嬷绝不会答应，甚至可能加重怀疑。
再次使用迷药？风险太大，且郝嬷嬷经过上次，定然有所警惕，同样的方法未必能奏效第二次。
利用暗渠？西三柳胡同位于繁华西市，白日里人多眼杂，她这身侯府千金的打扮，从那种偏僻角落钻出来，无异于自曝其短。
似乎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沈清辞心中焦灼，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依旧是一副病弱恹恹的模样，用了早膳，便歪在榻上“养神”，手里拿着本佛经，眼神却飘忽不定。
郝嬷嬷在一旁做着针线，目光偶尔从她身上掠过，带着惯常的审视。
时间一点点流逝，已近巳时（上午9-11点），距离约定的午时越来越近。
就在沈清辞几乎要绝望，准备兵行险着，再次动用迷药之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似乎有不少人朝着府门方向而去。
“外面何事喧闹？”郝嬷嬷放下针线，皱眉问道。
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嬷嬷，是舅老爷家来人了！说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少爷中了秀才，特地来报喜的，马车都快到门口了！夫人让各房都准备一下，前去见礼呢！”
舅老爷？王氏的娘家哥哥？中了秀才？
沈清辞心中猛地一动！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王氏的娘家虽也是官身，但门第并不算太高，一个秀才功名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无非是想借机显摆，并与永宁侯府加强联系。按照礼数，这种报喜的场合，她这个嫡女即便“病着”，似乎也该露个面，否则反而显得失礼。
她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气息微弱地对郝嬷嬷道：“嬷嬷……舅父家来报喜，我……我是否该去前院见个礼？免得失了礼数，母亲面上不好看……”
郝嬷嬷沉吟起来。按规矩，确实该去。但王爷吩咐过要静养……她看了一眼咳得撕心裂肺的沈清辞，这般模样出去，怕是更惹人闲话。
正在犹豫间，王氏身边得力的张嬷嬷已经亲自过来了，站在院门口笑着传话：“郝嬷嬷，大小姐，夫人吩咐了，舅老爷家来报喜是喜事，请大小姐也去前院沾沾喜气，若是身子支撑不住，露个面便回来歇着便是。”
王氏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彰显她“慈爱”和“教导有方”的机会，即便是做样子，也要把她这个“病秧子”拉出去，衬托她亲生儿女的“健康”和“懂事”。
郝嬷嬷见王氏的人都亲自来了，便不再阻拦，只道：“既然如此，老奴陪大小姐去一趟。春汐，给大小姐加件披风，仔细吹了风。”
沈清辞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不堪的样子，在春汐和郝嬷嬷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慢吞吞地朝着前院走去。
前厅果然热闹非凡。王氏正陪着一位穿着体面、满面红光的富态妇人说话，那便是她的娘家嫂嫂。沈清柔打扮得光彩照人，陪在一旁，巧笑嫣然。几个王家的子侄也在厅中，其中那个新中的秀才郎更是意气风发。
沈清辞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她苍白瘦弱、弱不禁风的模样，与满堂的喜庆热闹格格不入。
王氏看到她，脸上立刻堆起慈爱的笑容，招手道：“清辞来了，快过来见见你舅母和表哥们。你身子弱，本不该劳动你，但想着这喜庆事，也让你来沾沾文气。”
那王舅母打量了沈清辞几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嘴上却笑道：“这就是清辞丫头吧？真是我见犹怜。快坐快坐，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沈清辞依言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了几句恭喜的吉祥话，声音细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
王氏很是“体贴”地让她在下首坐了，又嘘寒问暖了几句，便不再多管她，只顾着和王舅母、沈清柔说笑，炫耀侯府的富贵和王家哥儿的出息。
郝嬷嬷如同门神般站在沈清辞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沈清辞低眉顺眼地坐着，看似虚弱，实则心中飞速盘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前院人多眼杂，人员流动大，或许可以找到脱身的空隙！
她暗中观察着厅内的布局和人员走动。前厅通往后院和侧门的方向，不时有丫鬟婆子端着茶水果点进出。
她等待了片刻，忽然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抖得厉害。
“小姐，您怎么了？”春汐连忙给她拍背。
郝嬷嬷也皱起眉头。
沈清辞抬起泪眼汪汪的眼睛，气息不稳地对郝嬷嬷低声道：“嬷嬷……我……我心口闷得厉害……想……想吐……怕是撑不住了……”
郝嬷嬷看她脸色确实越来越差，不似作伪，便对王氏道：“侯夫人，大小姐似乎不适，老奴先陪她回院歇息。”
王氏正说得高兴，闻言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好生照看着。”
沈清辞在郝嬷嬷和春汐的搀扶下，虚弱地站起身，朝着厅外走去。
一出厅门，走到回廊拐角人少处，沈清辞便腿一软，几乎要瘫倒下去，幸而被两人死死扶住。
“小姐！”春汐急得快哭了。
“快，扶大小姐去那边耳房歇歇脚！”郝嬷嬷当机立断，指着不远处一间供下人暂时休息的耳房。
三人进了耳房，沈清辞立刻扑到窗边的痰盂旁，干呕起来，样子十分痛苦。
“春汐，快去倒杯热水来！”郝嬷嬷吩咐道，一边给沈清辞拍背。
“是！”春汐连忙转身出去找热水。
耳房里只剩下郝嬷嬷和沈清辞两人。
机会！
沈清辞眼中寒光一闪，趁着郝嬷嬷弯腰查看她的瞬间，藏在袖中的手快如闪电般伸出，一根淬了强效迷药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了郝嬷嬷颈后的睡穴！
郝嬷嬷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眼神迅速涣散，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沈清辞早有准备，立刻扶住她，将她轻轻放倒在耳房的简易床榻上，伪装成突然不适晕厥的样子。这迷药效果猛烈但短暂，足以让她脱身。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来不及喘息，她迅速脱下外面显眼的披风和外衫，露出里面早就穿好的一套颜色暗沉、款式普通的丫鬟衣裙——这是她今日特意穿在里面的。她又将头发扯乱些，脸上稍微抹了点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匆忙行走的粗使丫鬟。
她深吸一口气，压低脑袋，快步走出耳房。
刚走到回廊，就遇到端着热水回来的春汐。
“小姐怎么样了？”春汐焦急地问，显然没认出改扮后的沈清辞。
沈清辞压着嗓子，模仿着粗使丫鬟的声音，含糊道：“嬷嬷让再去取些冰来！”说完不等春汐反应，便低着头匆匆朝着侧门的方向走去。
春汐愣了一下，觉得这丫鬟眼生，但听闻要取冰，也不敢耽搁，连忙又转身往厨房跑。
沈清辞心跳如鼓，凭借着对侯府路径的熟悉和这身不起眼的打扮，有惊无险地混在忙碌的下人中，从侧门溜出了永宁侯府！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街市特有的喧嚣气息。
她成功了！
不敢有丝毫耽搁，她立刻汇入街上的人流，朝着西市的方向快步走去。为了节省时间，她甚至奢侈地雇了一辆停在街角的、最普通的青篷小车。
“去西市，西三柳胡同口，快些。”她压低声音吩咐。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碌碌而行。
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沈清辞才感觉到后怕，手脚一阵冰凉。刚才的行动太过冒险，任何一环出错，都将万劫不复。但幸运的是，她成功了。
现在，只希望容婆婆那边一切顺利。
西市人流如织，热闹非凡。马车在距离西三柳胡同口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无法前行了。沈清辞付了车资，下车步行。
她拉低了头上的布巾，小心地观察着四周。胡同口那三棵巨大的垂柳已然吐露新芽，如同三团绿色的烟云，十分显眼。
时间刚好接近午时。
她放缓脚步，装作寻常路人，慢慢靠近胡同口。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和小贩。
并没有看到容婆婆的身影。
难道来晚了？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沈清辞心中不安，不敢贸然进入胡同，便在斜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摊位前停下，假装挑选东西，眼角的余光却时刻注意着胡同口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午时已过，依旧不见容婆婆出现。
沈清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容婆婆不是不守时的人，定然是出了意外！
她不敢再等，正欲转身离开，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胡同深处，似乎有两个身影快速闪动了一下！
那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其中一个，看衣着打扮，竟有几分像那日她在西山红叶寺见过的、顾九渊身边的那个长随！
而另一个被推搡着的、穿着粗布衣裳的矮小身影……
沈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容婆婆！她被人控制了！
怎么回事？！王府的人抓了容婆婆？！
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冲过去，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对方人多势众，她冲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她心神剧震，僵在原地的刹那，一辆玄色马车毫无征兆地停在了她的身边！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俊美无俦却冰冷淡漠的脸——正是顾九渊！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清辞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惊叫出声！
顾九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冰冷。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上车。”
沈清辞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地爬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狭窄的车厢内，只剩下她和顾九渊两人。
冰冷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她几乎窒息。
顾九渊靠在车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实质般，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惊恐而睁得大大的眼睛上。
“沈大小姐这身打扮，”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是要去何处‘静养’？”
沈清辞浑身僵硬，手脚冰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完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个男人彻底看穿。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沈清辞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