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即第九卿,是宗正,专理皇室宗亲事务,诸如登记宗亲子弟名册、厘清嫡庶身份等琐细却重要的事均由其负责。
倘若乌氏倮只是在宗正手下担任某个下属部门的副职,那即便头衔听着体面,实权与影响力在朝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若他的位置是在治粟内史麾下某实权部门担任副手,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在朝堂之上便已具备一定的话语权与分量。
甚至宗正、典客、太仆这些位列九卿的大员,其下属的主要官员见了治粟内史系统的实权副职,也得礼让三分。
因此,当秦王嬴政宣布让他出任治粟内史辖下要职时,乌氏倮才会如此震惊。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立即跪地叩首:“臣蒙陛下厚爱,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嬴政轻轻点头,随即目光扫向不远处的宦官赵高,赵高立刻会意,示意身旁小宦官将一物呈上。
不多时,一名内侍捧着托盘走近,盘中放着一卷绵长柔软的线状物,恭敬地置于乌氏倮与巴清面前。
见嬴政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可自行查看,二人便各自取了一段仔细端详。
片刻之后,精通织物的巴清率先按捺不住,激动发问:
“敢问陛下,此物既非苎麻,亦非蚕丝,究竟是何种材料所制?”
“纺成难度比丝线麻线如何?”
“未来是否有推广之可能?”
说话间,她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光芒。
身为常年经营丝绸与粗布的大商人,她一眼便断定:这绝不是丝,也不是麻,而是前所未有的第三类纤维!
丝与麻皆为民生物资,而民生用品的利润远胜于奢侈品。
只要这种新材料能像丝麻一般普及,成为贵族和平民日常所需之物,必将带来难以估量的财富。
嬴政闻言,目光中流露出赞许。
不得不说,能跻身天下顶级巨贾之列,果然不是侥幸。
她一开口,三个问题全都切中要害,毫不拖泥带水。
于是嬴政也不隐瞒,直言相告:
“此乃毛线,以羊毛捻织而成。”
“只要羊毛的来源充足,推广起来自然水到渠成。”
“比起丝绸和麻布,羊毛的加工过程其实更为简便。”
墨家弟子早已潜心钻研多年,总结出一套完整的羊毛处理工序。
他们还依据羊毛质地的差异,将其细分为上、中、下三等。
其中,下等粗毛质地较硬,不适合做衣物,但可织成毛毯、厚毡之类的生活用品。
中等细毛柔软适中,正适合织造日常衣料。
至于上等羊绒,触感细腻,保暖极佳,寒冬穿着甚至比绸缎还要暖和舒适。
可以说,一旦羊毛产量跟得上,这种新式毛线投入市场后,高端能动摇丝绸的地位,低端也能取代麻布的份额。
“羊毛?”
乌氏倮与巴清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脸上写满惊愕。
尤其是乌氏倮,他从未想过过去随手丢弃的废弃羊毛,竟有朝一日能像丝线、麻线一样被纺成布料!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秦王嬴政所说——这羊毛纺线的技术门槛,竟然比丝麻更低!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财源滚滚!
那些曾经被他当成废物扔掉的羊毛,真的是毫无价值吗?
不,那根本不是废料,那是真金白银!
他曾丢弃多少羊毛,就等于白白流失了多少财富!
想到这里,哪怕身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商人,乌氏倮也不由得心口发紧,一阵心疼。
而一旁的巴清,内心同样翻江倒海。
她也没料到,在丝与麻之外,第三种主流纺织原料,竟是来自羊毛。
再加上嬴政所言,其加工难度远低于传统材料——
这一下便让她意识到,羊毛背后隐藏的利润空间何其惊人。
毫不夸张地说,若有人能独占这项生意,
不出几年,他的身家便会超越自己,超越乌氏倮,
甚至整个天下所有巨商的财产加在一起,恐怕也难与其匹敌。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桩源源不绝的买卖。
只要人间还有人穿衣御寒,这份产业就能世代延续。
什么叫万世富贵?
这才是真正的万世根基!
可转念一想,巴清便清醒过来。
倘若这个发现出自她手,她自然可以借此称雄一方。
可如今,是秦国率先掌握,是秦王嬴政亲自揭示——
那就意味着,这项生意,注定只属于秦国,只归于嬴政一人掌控。
他人休想染指。
谁若胆敢插手,必将招来雷霆镇压。
她只能在心底轻轻一叹,惋惜机缘错失。
果然,嬴政随即望向乌氏倮,沉声道:
“眼下秦国急需大量牛、羊、驴、马等牲畜。”
“你主管外贸之事,须设法从四夷手中,明里暗里收购这些活畜。”
“不论大小,只要健康无病,一律收下!”
“等到四夷不愿再卖牲口之时,便转而大量收购羊毛。”
“对四夷而言,牛羊马驴尚有价值,可羊毛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累赘之物,毫无用处。”
“我们愿意买,他们定然乐意卖。”
“至于羊毛能带来的利益……倮卿,你应该清楚了。”
乌氏倮心头一震,连忙点头:“是,臣已明白!定竭尽全力为国采办牲畜与羊毛!”
嬴政却轻轻摇头:“不,你仍未真正明白。”
“牲畜重要,但羊毛,比牲畜更重要。”
“若非要在两者间择其一,四夷可不向秦国售卖牛马牲口,但必须将大量羊毛输往我大秦!”
“无论以厚利相诱,还是派重兵压境施压,皆在所不惜。”
“凡有部族胆敢拒绝向我秦国供羊毛者,便休怪寡人不留情面——那族便不配存于这天地之间!”
“如此说来,倮卿可明白寡人心意了?”
天幕之上的话语落下,下方的始皇嬴政与满朝文武皆眉头微蹙,神色中透出几分困惑。
武成侯王翦在一旁思忖良久,仍未能参透其中深意,便侧身轻轻碰了碰左丞相隗状,低声问道:
“陛下这话,究竟何解?”
隗状转过头,答道:“依我看,天幕中的君上之意,是说羊毛之重,远胜牛羊驴马之类。”
王翦点头道:“此点老夫也听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追问:“可老夫不解的是,为何偏偏羊毛竟比整头牲畜更为紧要?”
“照理讲,若我大秦得了足够的羊群,羊毛自会源源不断,何须年年受制于人?”
“与其求人供给羊毛,不如索性要他们献上活畜,带回咸阳圈养繁衍,岂不更长久稳妥?”
“所以,天幕上的君上,为何不命四夷献牛献马、输羊入秦,反倒只盯着那一团团轻飘飘的毛絮?”
隗状默然无言。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未曾想通。
若是换作他来抉择,自然也是选牲畜而非羊毛。
毕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靠别人剪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廷尉李斯仰首望着天幕中的“秦王嬴政”,再瞥了一眼远处神情莫测的始皇,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
“或许,是因为我秦国境内并无足够草场用以放牧吧。”
“比起腾出大片土地养牛养马,倒不如留着种粮更为要紧。
百姓吃饱了,国力才能强盛。”
“而若我们只要羊毛,不要牲口,四夷既不必割舍根本,又能得利,自然愿意交易。”
“久而久之,他们反而会主动维持与我大秦的往来,不愿轻易断绝关系。”
“如此一来,边疆少战事,彼此皆得利,岂非两全?”
众人听了李斯之言,有的微微颔首,有的却连连摇头。
并非全然不信,而是觉得这番话虽说得通,却不像出自那位铁血果断的始皇之口。
他们心中都清楚,始皇是何等人物?
胸怀宏图,威震八荒,言出如令,不容违逆。
这样的人,怎会处处避战、讲究怀柔?
若真如李斯所说,处处顾忌、不愿动刀兵,那六国又岂能尽数归于大秦版图?
更何况,天幕中“秦王嬴政”的决策,并非一时兴起,定是曾与重臣反复商议过的。
至少也是与丞相、九卿等人共议而成。
也就是说,十多年前的“他们”,确实认同“羊毛胜于牲畜”这一判断。
倘若设身处地,回到当年,李斯今日这番解释,真能让那时的自己信服吗?
左丞相隗状、右丞相王绾等一批早居高位的老臣,纷纷摇头。
不能。
就凭刚才那几句“少起干戈、互市共赢”的理由,还不足以让他们改变主意。
哪怕是当年坐在庙堂之上的“他们”,也不会仅因这点考量,便认定区区羊毛竟能压过成群的牛羊。
文武群臣面面相觑,心中满是困惑,不由得又一次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御座前的始皇嬴政。
这一次,秦王却并未出言指点。
就连他自己,也未能参透天幕中那个“自己”为何会说羊毛重于牲畜。
但他心里清楚一点:天幕中的“自己”绝不会因为看重农耕而舍弃畜牧,更不会因土地用途改变就放弃牛马养殖。
毕竟大秦幅员辽阔,区区百来个牧场,还容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