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旨意如同惊雷,瞬间传遍朝野。赵侍郎下狱,孙医正革职查办,林婉清临危受命,全权主持南城时疫防治。这石破天惊的消息,让原本暗流涌动的京城官场,骤然间风向大变。先前对林婉清和牛痘法嗤之以鼻、甚至暗中使绊子的官员,此刻要么噤若寒蝉,要么转而极力示好。太医院内,更是人人自危,又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林婉清这位新任“疫区主事”的命令,再无人敢阳奉阴违。
然而,林婉清心中并无多少权柄在握的喜悦。她深知,这并非荣宠,而是沉甸甸的责任,是太子在巨大压力下给予的、也是她必须完成的信任。疫情仍在蔓延,每耽搁一刻,都可能有无辜的生命消逝。
接到旨意的当日,她并未在太医院多做停留,也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拜访和祝贺。她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整合了太医院可用的人手——剔除了孙医正的几个死党,提拔了几位在之前讲习中表现出色、踏实肯干的年轻医士,又从顾长渊暗中支持的势力中抽调了一些可靠的低阶官员和药工,组成了一支精干的核心团队。
随后,她带着这支队伍,携带着紧急调拨的药材、石灰、布匹等物资,径直出了京城,奔赴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南城流民区。
再次踏入疫区,眼前的景象比夜探时更加触目惊心。白日下,破败的窝棚连绵成片,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石灰味与挥之不去的腐臭气息。官差的封锁线依旧存在,但气氛已从之前的蛮横镇压,变成了惶恐不安的戒备。流民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中透着一丝绝望,看到身着官服的林婉清一行人,大多畏缩地避开,只有少数胆大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林婉清没有浪费时间安抚人心,她知道,行动比言语更有力。她立即在疫区边缘一处地势较高、通风良好的废弃祠堂设立了临时指挥所。
第一道命令,是彻底切断污染源。她亲自带人,在顾长渊派来的护卫协助下,不顾恶臭,监督官差和征召来的流民壮丁,将之前发现问题的水井彻底封填,并树立醒目标志。同时,组织人力从远处相对洁净的河流开挖引水渠,设立多个集中取水点,派专人看守,要求所有用水必须煮沸。
第二道命令,是重新划分隔离区域。她摒弃了孙医正之前粗糙的“重症轻症混居”模式,严格按照病情轻重、有无接触史,将流民区细分为“重症隔离区”、“轻症观察区”、“疑似症状区”和“未接触清洁区”。各区之间用石灰划线,搭建简易隔离障,严禁人员随意流动。此举起初遭到一些底层官吏和流民的抵触,认为太过麻烦,但林婉清态度强硬,言明“此乃军令,违者严惩不贷”,并派专人巡查,才勉强推行下去。
第三道命令,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是改变治疗方案。她根据济世堂验毒结果和病患实际症状,判断此次疫情主要为“腐毒内侵,湿热蕴结”,而非单纯的痘疹或痢疾。她重新拟定了方药,以清热解毒、化湿辟秽、扶正固本为主,大量使用黄连、黄芩、金银花、蒲公英等药材,并针对不同症状进行加减。熬药的大锅在祠堂前支起,日夜不停,药香逐渐驱散部分污浊之气。
然而,改革的阻力无处不在。一些被孙医正旧观念荼毒较深的医士,对新方将信将疑,执行起来拖泥带水;部分底层官吏阳奉阴违,克扣物资,欺压流民;更有甚者,流民中开始流传新的谣言,说林婉清是“灾星”,她一来就封井断水,是要逼死大家……
这日,林婉清正在重症区查看几名危重病患,亲自为他们施针缓解痛苦,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哭闹。她皱眉走出,只见一群流民围住了分发粥棚,情绪激动,推搡着维持秩序的差役。
“凭什么不给我们粥喝!我们要饿死了!”
“就是!说什么隔离,分明是想饿死我们!”
“这新来的女官比之前的还狠毒!”
负责粥棚的小吏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林大人的命令,发热、呕吐者,需……需单独用餐,以免传染……”
原来,林婉清为防止交叉感染,下令有症状者由专人送餐到隔离区,不得聚集领取。这本是合理措施,却被别有用心之人曲解,煽动成了“断粮”。
眼看场面即将失控,差役们已准备动武镇压。林婉清排开众人,走到粥棚前,目光平静地扫过激愤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诸位乡亲,稍安勿躁。”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隔离用餐,非为苛待,实为保护。”林婉清指着不远处几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你们可知,疫病如何传播?正是通过共食、共饮、近距离接触!让病患与健康者一同领粥,无异于将毒药混入饭食!我下令分开,是要保住还能站起来领粥的你们!是要让你们家中的老人孩子,少一分染病的风险!”
她的话语直白而有力,戳中了众人最深的恐惧——家人安危。喧闹声小了下去。
林婉清继续道:“我知道大家饿,也知道大家怕。但恐慌和骚乱,救不了命,只会让疫情更糟!从今日起,粥棚供应加倍!但有症状者,一律由专人送至榻前!健康者,按区划、分批次前来领取,秩序井然者,另有预防药汤赏赐!若有人再敢散布谣言,煽动闹事,休怪律法无情!”
她恩威并施,既讲清了利害关系,又解决了实际困难(加供粥食),更给出了遵守秩序的奖励(药汤)。流民们面面相觑,躁动的情绪渐渐平息,开始有人主动维持秩序。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众人看林婉清的眼神,少了几分怀疑,多了几分信服。
夜幕降临,疫区暂时恢复了秩序。药棚的火光映照着忙碌的身影,煮沸消毒的烟气与药香混合,竟有了一丝令人安心的气息。林婉清回到祠堂改建的临时居所,已是身心俱疲。她摊开疫情记录册,借着油灯微光,仔细核对今日新增病患、用药反应、死亡人数等数据。
虽然困难重重,但她能看到一些积极的迹象:严格执行隔离和消毒后,新增病患的速度似乎有所放缓;采用新方治疗的轻症患者,病情稳定甚至好转的比例在增加;流民们从最初的恐慌抵触,开始逐渐接受并配合新的防疫措施。
然而,她不敢有丝毫松懈。重症区的死亡率依然很高,药材消耗巨大,人手依旧短缺,而潜在的敌人,或许正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提笔,开始起草给太子的第一份疫情简报,如实陈述现状、困难与初步成效。她知道,这份简报,不仅关乎疫情,更关乎她能否真正站稳脚跟。
写完简报,她吹熄油灯,和衣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窗外,是疫区特有的、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寂静。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顾长渊临别时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眸。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也必须打赢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