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王庆瑞本已打算收起那瓶白酒,警卫员却突然叩门报告,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团长!另外两个团那边消息传回来了,战斗结束!他们负责的区域也清理干净了!第一步边境清剿任务……全线完成!”
空气静了一瞬。铁路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眼里最后那点犹豫和恍惚被这消息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亮光。
他二话不说,拧开那瓶珍藏的白酒瓶盖,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拿过两个军用茶缸,咚咚咚地倒满,推到王庆瑞面前一杯。
“喝!”铁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为了这一步,值得干一杯!”
王庆瑞看着眼前晃动的酒液,又看看铁路通红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终是叹了口气,接过茶缸,重重跟他碰了一下:“为了完成任务!干!”
然而,仅仅两杯烈酒下肚,王庆瑞就察觉出铁路的不对劲。他的兴奋像是被瞬间抽空,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脊背不再挺直,眼神开始迷离地落在空了的茶缸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缸沿。他低着头,嘴唇嗫嚅着,声音含混得像梦呓:
“班长……咱们…咱们一起到北京的时候…我说过的…带你去前门吃烤鸭,刚出炉的,油光锃亮…还有那门钉肉饼,肉馅瓷实,一口咬下去…满嘴香…还有好多…好多咱们在猫耳洞里、在行军路上…念叨过的…我都记着呢……”
王庆瑞听着,鼻腔猛地一酸,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他哑着嗓子,试图把话题拉回来:“铁路,别想了…都过去了。就像师长们总说的,咱们得…得向前看。”
这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铁路死死压抑的情感闸门。他眼眶里蓄积的泪水再也兜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抬起通红的眼,直直看向王庆瑞,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和迷茫:“向前看?老王…我走不出来…我他妈真的走不出来!有时候半夜惊醒,摸着身边的枪,恍惚觉得还在阵地上,炮弹就在头顶飞…班长…班长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他猛地抓住王庆瑞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老王!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心里就真的过得去吗?!啊?!”
王庆瑞任由他抓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过得去?谁他妈能真正过得去?不过是…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他挪到铁路身边,用力揽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低沉下来,“班长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他心里能好受吗?他肯定不希望你这个样子。”
铁路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怔怔地看着酒杯里晃动的自己扭曲的倒影:“是啊…我活成他不希望的样子了…废物…”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诡异的缥缈,“老王,我有时候…甚至有个特别荒唐的念头…班长他…是不是已经重新投胎,又来到这世上了?所以他让我在梦里老是看见一个长得特别像他的人…是不是…是不是用这种法子…稍微解一解我的念想?”
王庆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涩得发痛。他太了解铁路对班长那种深埋心底、与众不同的欣赏与情谊,也曾见过当年噩耗传来时,铁路和其他几个同样心思的兄弟是如何痛不欲生,几乎垮掉。
这些年,他看着大家似乎都慢慢走了出来,结婚生子,步入所谓的正轨,他甚至私下感慨过,是时间磨平了一切,还是当初的欣赏本就不够深刻?
可此刻看着铁路这般模样,他才明白,那不是不够深,是有些人把那份痛直接烙进了灵魂里,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铁路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老王!你知道吗?!在没梦见班长之前…我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这片丛林!好几次…好几次在边境线上交火的时候,我他妈就觉得…班长他就站在我身边!替我挡着子弹!跟我一起冲锋!”
“铁路,你或许…”王庆瑞想劝他别钻牛角尖。
话却被铁路猛地打断:“可自从能梦见他之后…我开始盼着了!盼着梦再长一点…他能再多陪我一会儿…”他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我就想…或许班长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简单幸福地活着…哪怕…哪怕再也遇不见我…遇不见我们…”
王庆瑞喉头哽得难受,努力找着话:“班长…班长他肯定也是想见我们的…不然怎么会…老是到你梦里来呢?”
铁路使劲晃了晃越来越晕眩的头,苦笑一声:“再来见我们?那除非…除非他又穿上这身军装了…否则…否则我们和他,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其实…那样也挺好,是吧老王?只要他好好活着…”
王庆瑞张了张嘴,那句“既想又不想”卡在喉咙里,看着铁路眼中深不见底的哀伤,所有劝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失去班长的这道疤,何尝不是同样刻在他的心上?劝铁路的同时,他自己的心也在跟着滴血。那个带着他们从炮火中一次次爬出来、相伴了十余年的老班长,就那么突然地没了,连报仇都要一步步算计着来,何其可笑,又何其无奈!
就在这时,铁路突然凑近,趴到王庆瑞耳边。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但他的语气却异常清明冷静,与方才的崩溃判若两人:“这次边境上的毒贩清剿完了…咱们名单上记着的那些仇家…都在里面吗?”
王庆瑞精神一凛,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落在咱们两个团辖区范围内的,我亲自清点过了,全部击毙,一个没留。大山和大河那边负责的区域…估计比咱们下手还狠。下一步,得尽快跟他们通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