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青石板路被骆驼蹄子磨得发亮时,古丽雅的绣坊门口多了块新木牌,上面用汉话和波斯文写着:“承接各族纹样,来料可绣。”
这日清晨,一个戴波斯头巾的商人掀帘进来,怀里抱着块靛蓝绸缎,指节在布面上敲出轻快的节奏:“要绣中原的牡丹,但花瓣边缘得绕波斯的藤蔓——我女儿说,这样才像‘阿娘的花和阿爷的藤缠在一起’。”
古丽雅刚把丝线按色阶排开,闻言指尖顿了顿。她前日刚为中原绣娘绣过“缠枝莲”,藤蔓是中原的柔婉曲线,此刻要掺进波斯藤蔓的锐角转折,稍不留意就会显得杂乱。
“我试试。”她取过两支针,一支穿绯红牡丹线,一支穿金棕藤蔓线,在绸缎角落试绣——让牡丹的圆弧边缘“咬”住藤蔓的尖角,像两双手在暗处相握。波斯商人凑近看了,忽然拍着大腿笑:“就是这样!像我和我中原妻子拌嘴,吵着吵着就抱在了一起!”
窗外,阿木正蹲在胡商的货摊前,手里的竹尺在香料袋上比量。“您这‘安息香’,按长安的秤是三两,按波斯的‘塔兰同’(重量单位)是半塔,折算下来……”他笔尖在账本上飞快游走,忽然抬头,“昨日您说的‘一塔兰同换三匹蜀锦’,其实按官方比价,该多补您一尺锦缎。”
胡商愣了愣,随即竖起大拇指。旁边卖琉璃的大食商人听见了,笑着把阿木拉过去:“那你也帮我算算,我这‘金星琉璃’,该换多少中原的青瓷?”
不远处的茶摊旁,小石头正趴在条案上画画。他面前围坐着几个异域孩童:穿东瀛木屐的男孩踮脚指着画纸,说要把“平城京的樱花”画在长安的朱雀大街旁;戴突厥银饰的小姑娘拽着他的衣角,让他添上“草原的狼崽追着长安的狗跑”。小石头的炭笔在纸上转得飞快,忽然停住:“你们看,这样——”
画里,西域的驼队正从长安的牌坊下穿过,驼铃上挂着中原的红绸;东瀛的遣唐使捧着中原的诗集,旁边的胡商正用算珠算着账;而街角的包子铺前,中原掌柜正给波斯商人递烤包,两人的手在蒸笼热气里碰在一起。
“这叫《我们的街》。”小石头得意地拍了拍画纸,却被突然响起的争执声惊得一哆嗦。
原来是波斯商队在街角燃香祈福,青烟飘进了隔壁的中原布庄,掌柜的嫌“冲撞了财神”,抄起扫帚就要赶人。胡商们立刻围了上来,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眼神里冒着火。
小石头赶紧把画举过去,指着上面的“共燃香火图”:“阿爷,他们不是故意的!您看,他们的香和咱们的烛,都在为日子祈福呢!”古丽雅也跑过来,展开刚绣好的“双藤牡丹”:“您看这花和藤,各有各的模样,缠在一起才好看呀!”
阿木则拉着布庄掌柜的袖口,把账本递过去:“您上周卖给波斯商人的蓝布,他转手就做成了头巾,在西域能换三匹羊毛——这不都是好生意吗?”
布庄掌柜的扫帚慢慢放下,看着那幅画、那块绣品,又瞅了瞅账本上的数字,忽然笑了:“罢了罢了,我这就去搬张桌子,给他们当香案——下次燃香时,记得喊我一声,我也来拜拜你们的神,求个生意兴隆!”
夕阳把西市的影子拉得很长,古丽雅的绣坊里,波斯藤蔓正一点点缠上牡丹花瓣;阿木的账本上,不同国度的度量衡在算式里慢慢融合;小石头的画纸上,越来越多的异域面孔挤了进来,笑成一片。
他们还不知道,这街角的小小默契,正是日后“万国同心”的第一针绣线,第一笔墨迹,第一颗算珠——在长安的烟火里,悄悄扎下了根。
西市的喧嚣还没散尽,太原王氏府邸已亮起了烛火。案上摊着一本泛黄的《春秋》,旁边却压着几张西市的账簿抄本,墨迹被指节碾出了褶皱。
“一群黄口小儿,也敢妄议国政?”王氏族长王敬之的声音冷得像冰,“阿木那小子搞的什么‘万国度量对照尺’,简直是混淆华夷!还有那姓古的丫头,用胡线绣中原花,是想让祖宗的东西都变了味!”
座下的谋士连忙递上茶盏:“大人息怒。听闻鸿胪寺译馆近日在修订《万国贸易法》,林晚意亲自主持,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王敬之冷笑一声,指尖在账簿上点出几处:“波斯商队的‘琉璃’,报的是‘粗瓦’的税;大食的香料,分量比报关时多了三成——这些猫腻,正好给他们扣顶‘走私’的帽子。只要把水搅浑,看那萧彻和林晚意还怎么推新政!”
夜色里,几道黑影潜出府邸,像蝙蝠般掠过西市的屋檐。
三日后,阿木在核对波斯商队的账册时,忽然发现一批“普通琉璃碗”的进货单有些古怪。字迹看着眼熟,像是西市老账房的笔体,却比往日潦草了几分,尤其是“数量”一栏,墨迹底下似乎藏着别的数字。
“不对劲。”阿木把账本翻得哗哗响,“这批货明明是上月到的,怎么报关日期写成了这月初?”他想起前日帮波斯商人核对货物时,对方指着一箱琉璃说“这是给皇家贡品的样品”,当时没在意,此刻却觉得后背发紧。
同一时间,古丽雅的绣坊里也出了岔子。波斯商人萨珊订的“通关锦袋”刚绣好,就被几个自称“市舶司”的人拦了下来,为首的斜着眼看锦袋:“这上面绣的是什么鬼画符?怕不是藏了什么暗号吧?”
古丽雅心头一紧。锦袋边角按惯例绣了商队编号,用的是波斯文的缩写,可对方手里的“报关单”上,编号却被改得面目全非。她强作镇定地展开锦袋:“官爷请看,这是萨珊商队的记号,上个月还绣过一模一样的,市舶司有存档。”
那人却一把夺过锦袋,塞进袖中:“少废话!有人举报你们通敌,跟我们走一趟!”
小石头在画《万国百业图》时,正好撞见这一幕。他赶紧把炭笔塞进怀里,跟着那伙人往市舶司跑,路过胡商聚居的巷子时,听见萨珊正急得直跺脚,嘴里念叨着“账本……我的账本被偷了!”
“不好!”小石头撒腿就往阿木的账房跑,石板路上的石子硌得脚生疼,“阿木哥!古丽雅姐姐被抓了!萨珊大叔的账本也不见了!”
阿木猛地站起身,案上的对照尺“当啷”掉在地上。他忽然想起太原王氏的人前日来“借阅”过波斯商队的旧账,当时只当是例行公事,现在想来,怕是早有预谋。
“小石头,去鸿胪寺找林大人,就说‘锦袋的线结有问题’。”阿木抓起账本往市舶司跑,“我去拖住他们!”
市舶司的厅堂里,古丽雅正被盘问得焦头烂额。那伙人拿着篡改过的报关单,一口咬定锦袋编号与实物不符,是“走私的铁证”。萨珊急得满头汗,却因为语言不通,只能连连摆手。
“让我看看那锦袋。”阿木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拨开人群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抚过锦袋的边角,“这针脚不对。”
众人都愣住了。阿木指着一处打结的地方:“波斯绣法的结尾,会打三个‘蛇结’,可这上面只有两个,明显是后补的。而且这线……”他捻起一根线头,“是西市最常见的粗麻线,萨珊商队用的都是波斯产的丝线,韧性比这好得多。”
为首的脸色变了变:“你懂什么!不过是个账房小子……”
“我不仅懂账,还懂波斯文。”阿木拿起被篡改的报关单,“这上面的编号,原文是‘皇家贡品’,却被改成了‘普通商品’。真正的走私,怕是有人故意换了标签吧?”
就在这时,林晚意带着鸿胪寺的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小石头和萨珊的老账房。“王家派来的‘眼线’,果然手脚够快。”林晚意拿起那本被偷的账本,翻开其中一页,“这里记着,这批琉璃是波斯王室赠给大唐的贡品,免税通关。有人偷偷改了账,还想栽赃给商队,用心够歹毒的。”
古丽雅忽然想起什么,从绣篮里掏出块碎布:“这是我绣锦袋时剪下的线头,上面有波斯丝线的特殊光泽,萨珊大叔说过,这种丝线只有王室工坊能做——对比一下‘市舶司’手里的‘证据’,真假立现。”
证据摆在眼前,那伙人顿时矮了半截。林晚意看向阿木和古丽雅,目光里带着赞许:“账本记得细,绣活做得精,才能拆穿这些伎俩。看来,你们的‘小发明’,比我想象的更有用。”
王氏府邸的烛火依旧亮着,王敬之却把账簿摔在了地上。他知道,这一局,他输了。而西市的月光下,阿木正借着灯笼核对新的度量标准,古丽雅在锦袋上补绣了个小小的“同心结”,小石头则在画纸上添了句:“账要算清,心要放明。”
他们还不知道,这场小小的交锋,只是朝堂博弈的开始。但握着账本的手、捏着绣针的手、握着画笔的手,已经悄悄攥紧了——为了让西市的烟火,能一直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