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把副食本塞进围裙兜里，指甲缝里的草木灰还没来得及洗干净。她刚在院门口站稳，就听见王霞提着饭篮子从街口快步走来，声音压低却掩不住激动：“秀芬！鸡蛋真要断了？小李说得准不准？”
“准。”秀芬点头，“我亲眼看见通知贴出来了。”
王霞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喘着气，“可算赶上了……妞妞昨儿还说想吃煎蛋呢。”她抬眼看着秀芬，“要不是你喊那一嗓子，我家这会儿还在睡大觉。”
秀芬笑了笑，转身回屋洗手。水凉，她搓了几遍才把黑灰洗掉。出来时，妞妞已经跑到了她家门口，小辫子歪在一边，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
“秀芬阿姨！”孩子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妈妈说你能教我写字！”
“先把手擦干净。”秀芬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擦手，又顺手把她乱翘的头发按了按，“今天咱们认三个字——人、口、手。”
她从屋里拿出几张裁好的旧挂历纸，炭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写着。阳光斜照在院子中央的石台上，她蹲下身，把纸摊开。
“来，跟阿姨念：人——两撇腿，站得直。”
妞妞踮起脚尖，学着比划。小强也凑过来，站在旁边不出声，但眼睛一直盯着那几个字。
“你也想学？”秀芬抬头问他。
小强红了脸，点点头。
“那就一起。”她挪了挪位置，给两个孩子让出空地，“你们谁先写一个试试？”
妞妞抢着拿笔，歪歪扭扭画了个“人”字，像个小蜘蛛爬过纸面。秀芬没笑，只是轻轻扶住她的手腕：“慢点，一笔是一笔。横要平，竖要直，别着急。”
周建国送饭盒路过，停下脚步看了会儿。他靠着墙根站定，没说话，嘴角慢慢扬起来。等妞妞终于写出个像样的“口”字，他才开口：“这比我当年写得强多了。”
“爸！”妞妞扭头喊他，“我学会啦！”
“嗯，真厉害。”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又看向秀芬，“你们每天都这样？”
“只要她们有空，我就教一会儿。”秀芬说着，把新的识字卡翻过来，“明天学‘山’‘水’‘田’。”
周建国点点头，拎起饭盒走了几步，又回头：“秀芬，谢谢你啊。我们俩上班顾不上，以前都是把她锁屋里……现在能有人带着学点东西，比啥都强。”
秀芬摆摆手：“孩子愿意学，我就乐意教。”
傍晚时候，王霞倒班回来，一进院门就愣住了。妞妞正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描红，纸上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人”字。小姑娘额前落下一缕头发，嘴里还小声念着：“横要平，竖要直……”
“这是你写的？”王霞蹲下来问。
“秀芬阿姨教的！”妞妞抬起头，脸上沾了点墨汁，“我还学会了梳辫子！你看，我自己扎的！”
王霞鼻子一酸，眼眶热了一下。她站起来，提着饭篮径直走到秀芬家门口，声音响亮：“老林！你们家秀芬真是活菩萨！我昨夜做梦，梦见妞妞一个人在院子里哭，没人管，吓醒一身汗。可现在呢？孩子有吃有玩有学，我在厂里干活心里都踏实！”
林建华正在修煤筐，抬头看了看妻子，笑了下，没接话。
王霞又转向秀芬：“我们俩商量好了，以后每月拿两包挂面谢你，不能白让你操心。”
“别这么说。”秀芬正在收拾识字卡，“孩子爱学，我就教。哪用得着挂面。”
“那不行。”周建国下班回来，站在院门口插话，“你这是帮我们解了大难。要不，我明儿带点厂里发的饼干来？”
秀芬摇头：“真不用。你们安心上班就行。”
钱婶原本在晾毛线，听到动静，停下手里的活儿。她眯着眼往石台那边看，见秀芬正蹲着帮小强改握笔姿势，语气轻但清楚：“写字和做人一样，笔直了，才站得住。”
她没吭声，默默把毛线收进竹篮，回了屋。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爬上墙头，秀芬又搬出小板凳，在门口铺好报纸。妞妞和小强早早候着了，一人手里拿着铅笔，等着上课。
钱婶推开门，站在屋檐下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进了屋。没多久，她儿子小军被叫了出来。
“去……去问问秀芬同志。”钱婶站在门后，声音有点紧，“能不能让你也跟着认几个字？别打扰人家啊。”
小军怯生生走过去，站在石台边上，低着头不说话。
秀芬抬头看见他，笑了：“你是钱婶家的小军吧？来，坐下。”
“妈说……让我跟你学写字。”小军小声说。
“好啊。”秀芬抽出一张新卡片，写下“人”字，“咱们今天先学这个。”
小军坐下了，身子绷得直，手放在膝盖上，像在学校上课。
赵大妈抱着孙子路过，探头一看，乐了：“哟，钱家少爷也来上学啦？”
钱婶听见了，猛地把门关上，但窗帘没拉严，露出一条缝。
秀芬没理会，继续教：“来，小军，你写一个试试。”
小军拿起笔，手有点抖，写了半晌才落下第一笔。秀芬轻轻扶住他的手：“别怕写错，一笔是一笔。”
王霞在厨房洗菜，时不时探头看一眼。见儿子认真描红，脸上露出笑。周建国下班回来，也没急着进门，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儿，把肩上的饭盒换到另一只手，轻轻走了进去。
小强写完一页，举起来给秀芬看：“我写得好吗？”
“很好。”秀芬接过本子看了看，“明天咱们学‘山’，画个山坡好不好？”
“好！”妞妞拍手，“我要画一座大山！”
“我也要画！”小军突然开口，说完又低下头，脸有点红。
秀芬笑着点头：“行，都画。”
钱婶躲在窗后，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毛线针。她看着儿子第一次主动举起手，指着识字卡问问题，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太阳升到头顶，照在石台上。孩子们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秀芬坐在小板凳上，一页页翻着识字卡。
“来，咱们再念一遍：人、口、手；山、水、田。”
孩子们齐声念着，声音清亮。
林建华修完最后一个煤筐，走出来喝水。他靠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院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风从东吹到西，掀不起什么乱子。
秀芬正要翻下一张卡片，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吴婶端着洗衣盆，绕过水龙头，径直走到她晾在外面的尿布架前。
“借你这儿晒个地方。”吴婶把湿淋淋的床单一把搭在秀芬刚晾好的小衣服上，压得那些小褂子全耷拉下来。
秀芬站起来，还没开口，吴婶就转身走了，嘴里嘟囔：“占这么大地方，也不嫌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