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把那本破书抱在怀里,手指一直摩挲着卷了角的纸页。她走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巷口的路灯刚亮,照在青砖墙上一层淡黄。她没急着进屋,站在门口把书又翻了一遍,生怕漏掉一个字。
第二天一早,她蒸了窝头,往林建华的饭盒里塞了两块腌萝卜。锅盖掀开时热气扑脸,她顺手擦了下额头,问:“厂里那台机器,还是老样子?”
林建华正系棉袄扣子,听见这话顿了一下:“怎么,你听谁说了?”
“前两天老张来借酱油,嘴里嘟囔了几句。”她把饭盒递过去,“说是修了几天都没用。”
林建华接过饭盒,眉头没松:“可不是嘛。冲压机隔一阵就卡住,查不出毛病。老师傅都看了,油路清了,齿轮也调了,就是不行。再这样下去,月底任务完不成。”
她点点头,没多说。
中午她提着篮子去了工厂。篮子里装着窝头和咸菜,还有一壶热水,用旧棉布裹得严实。到了厂门口,门卫老孙认识她,摆摆手就放她进去了。
她顺着车间走,远远就看见那台冲压机停着,几个工人围在旁边说话。林建华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扳手,正跟老张比划什么。
她没靠太近,在几步外站定,静静看着。
老张叹了口气:“油泵是好的,油也够,可就是送不上去。你说怪不怪?”
林建华抹了把脸:“要不拆了油管再看一遍?”
“拆三回了,里面干干净净。”
她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问:“是不是有时候能动,有时候突然就不行了?”
两人回头,见是她,都有点意外。
老张挠头:“对,就是这毛病。好好的,咔一下就停了。”
她盯着那根连着油泵的金属管,接口处有点发黑,积着灰。“你们有没有想过,不是油不够,是油流得不稳?”
林建华皱眉:“啥意思?”
“就像水龙头,里面堵了一半,开水的时候水流忽大忽小。”她说,“要是油管里面结了胶,平时看不出来,一用压力,油过不去,机器就卡了。”
老张愣住:“你是说……里面脏了,但不是整段堵死?”
她点头:“可能是一层糊状的东西贴在管壁上,拆开看,表面是干净的,实际里面不通畅。”
林建华和老张对视一眼。
老张抓起一根细铁丝,又扯了块破布条缠在头上,蹲到油管接口处开始往里捅。来回几次,铁丝拿出来时,尖端沾着一点暗褐色的黏糊物。
他盯着看了两秒,猛地站起来:“真是它!”
林建华也凑过去看,眉头一点点松开:“还真是这种东西。以前没见过,还以为是锈渣。”
老张一拍大腿:“得,明天拿汽油涮一遍管子,再吹干净。要是这招管用,你家这位可真是——”
他没说完,看了看林建华,又看看她,笑了:“有脑子。”
她笑了笑,没接话,只说:“油泵那边也查查,别光顾着管子。”
两人点头,林建华把她送到厂门口,路上一句话没说。快到大门时,他忽然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些?”
“瞎想的。”她说,“以前听说有人修车,也是这么查出来的。”
他嗯了一声,低头走路,脚步慢了些。
晚上回来,他跟老张一块进了院子。煤炉边上坐着,两人低声说话。她端出两碗红糖水,放在小木桌上。
老张喝了一口,叹气:“按你说的法子,今儿下午把油管全拆了,泡汽油里涮了一遍,吹干装回去。试机三次,一次比一次顺。看来真是那层糊东西闹的。”
林建华没说话,看着她。
她坐在小板凳上缝衣服,针线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老张又说:“我还去问了厂里的技术员,人家说这叫‘油泥沉积’,时间久了就会这样。咱们光想着换零件,没想到洗管子。”
林建华终于开口:“秀芬,你是怎么想到的?”
她停下针,想了想:“我就觉得,问题不在大地方,就在看不见的小地方。东西坏了,不一定非得换,可能是哪里不通。”
老张摇头:“我们天天摸机器,反倒不如你一个外行看得准。”
她低头继续缝,线头咬断,打了个结:“我不是懂机器,我是觉得,东西用久了,总会出点小毛病。关键是怎么找。”
老张走后,林建华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进屋点灯,灯芯挑了挑,屋里亮了些。
她坐在桌边补一件乐乐的裤子,针脚细密。林建华进来,把饭盒放在桌上,轻声说:“老张说,要是这机器真修好了,月底评先进,给你记一功。”
她抬头:“别乱讲,我又没动手。”
“可你想出了办法。”他说,“工人们都在传,说林建华的媳妇不得了,一张嘴就点中要害。”
她笑了笑,没说话。
他坐下来,看着她手里的活计:“以后……我多跟你聊聊厂里的事。”
她点头:“行啊。”
灯影晃了晃,她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挺直。
第三天下午,老张又来了。这次脸上带笑,一进门就说:“机器三天没出问题,主任说不用停机检修了,任务能赶上来。”
林建华正在院里修自行车,听了直起身:“真稳了?”
“稳了!”老张一拍桌子,“我还特意盯了一上午,冲了二十多趟,一次没卡。”
林建华笑了,转头看屋里。
她正低头给乐乐扎小辫,听见声音抬眼,两人目光碰了一下。
老张坐下喝了口水,忽然说:“秀芬,下回厂里有难题,我能来问问你吗?”
她愣了下:“我能懂啥?都是瞎猜的。”
“这不是猜。”老张认真起来,“你是真有想法。我们工人干活靠手熟,可遇到新问题,光凭经验不行。你不一样,你看的是‘理’。”
她没接话,手指绕着辫绳打结。
林建华在旁边说:“她看书看得多。”
老张哦了一声:“难怪。”
天快黑时,她收拾针线,把补好的衣服叠好放进柜子。灯下,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有点短,边缘磨得发白。这双手做饭、洗衣、带孩子,现在还能帮上丈夫的忙。
她吹灭灯,屋里暗下来。
院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路过,说着厂里的事。她听见“冲压机”三个字,没在意,转身躺下。
林建华睡下前低声说:“谢谢你。”
她嗯了声,闭上眼。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桌上的纸片,一角掀起来,又落下。
她睡得不深,半夜醒来一次,听见外面有动静。起身披衣,走到厨房,炉火还温着,水壶坐着,冒着轻烟。
她没动,站了一会儿,回屋重新躺下。
早上她做了玉米面糊糊,加了点糖精。林建华喝完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今天厂里开会,说要把这次维修写成案例,报到技术科去。”
她舀粥的手停了一下:“写啥?”
“写故障排查过程。”他说,“我打算把你的想法写进去。”
她摇头:“别写我名字,怪难为情的。”
“可这是事实。”他坚持,“你要不说,我们还想不出这法子。”
她没再拦。
他走后,她收拾碗筷,扫地,喂鸡。一切如常。
快中午时,钱婶路过院门口,手里拿着副食本,看见她就说:“听说你们厂那台机器修好了?”
她点头:“好像是。”
“老张在商店买烟,到处说你聪明。”钱婶顿了顿,“他还说,你是咱们院里最有见识的女人。”
她低头搓抹布,没应。
钱婶走了几步,又回头:“那本《大众菜谱》,你打算什么时候买?”
她抬头:“快了。”
“两毛钱,攒一个月零花也就够了。”钱婶语气平了,“知识这东西,不怕旧。”
她看着钱婶走远,手里的抹布拧出水,滴在门槛前。
她进屋打开柜子,拿出那个铁盒,数了数里面的零钱。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堆在一起,最上面是一张皱巴巴的五毛票。
她轻轻合上盒子,放回原处。
院外传来孩子的叫声,乐乐追着皮球跑过巷子。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拿针线。
针穿上线,她低头缝补一块布角。线是蓝色的,布是灰色的,缝得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