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秀芬就起身了。她先去炉子边看了看,火苗比昨晚稳了些,但烟囱还是有点堵,风门调小后勉强能烧。她没再动,只记下这事得让林建华白天回来处理。
她出了屋,手里拿着一块旧布和一双粗线手套。菜窖口还盖着木板,昨儿收工太晚,那个铁盒子一直没来得及细看。她走到窖口,掀开板子,一股湿土味冒出来。
赵师傅已经蹲在边上,正用抹布擦一把小铲子。见她来了,抬头说:“我就知道你早会来。这盒子埋得深,位置也不像乱扔的,像是特意藏的。”
他递过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锈得很厉害,但能看出四面有压出来的花纹,边角一圈刻着数字,“1947”还能辨认。
李秀芬接过盒子,沉手,摇了一下,里面有点响动。她抬头时,看见郑老爷子站在自家门口,拄着拐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东西上。
她走过去,把盒子举高一点:“郑伯,您看看,这是啥?”
郑老爷子没接,只盯着看了几秒,眉头慢慢皱起来。他没说话,转身回屋,一会儿拿了个老花镜出来,又慢慢走回来。
“给我看看。”他说。
三人挪到院子中间的石台旁坐下。赵师傅掏出烟袋点了一锅,边抽边笑:“我还以为是哪家藏的钱罐子,结果挖出个铁疙瘩。你说是不是老物件?”
郑老爷子戴上眼镜,手指沿着盒盖边缘慢慢摸,停在锁扣处敲了两下。声音空荡荡的。
“有夹层。”他说。
赵师傅不信:“里头能装啥?钥匙?地契?”
“不像。”郑老爷子摇头,“这种盒子,不是家用的。”
李秀芬小心用剪刀撬开锈死的锁扣,盖子“咔”一声弹开。里面没有钱,也没有首饰,只有一叠发黄的纸片,最上面压着一枚铜牌。
她把铜牌拿出来。圆形,一面刻着波浪线和一根竖线,另一面有几个字:**华北联络站·丙三**。
赵师傅凑近看:“这是……单位发的证章?”
没人回答。李秀芬翻过那叠纸,纸上是手写的字,墨迹淡了,但还能看清——“短波接收频率校验表”“每日八时通报”“信号中断三次以上即焚毁”。
她念出声:“‘若失联超七日,视为暴露,后续人员不得再启用此点’。”
赵师傅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听着不像正经单位的事。”
郑老爷子一直没动,这时伸手拿起那张频率表,指尖在“丙三”两个字上停了几秒。
“丙三是这儿。”他低声说。
“哪儿?”赵师傅问。
“咱们这个院子。”郑老爷子抬眼,“抗战后期,这儿是地下电台的一个接应点。丙三号,负责收发军情。”
赵师傅愣住:“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郑老爷子没看他,把纸放回去,盖上盒盖。“因为我在丙二。”
空气一下子静了。赵师傅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李秀芬也没想到,这个平日不吭声的老人,竟跟这盒子有关系。
“那后来呢?”她轻声问。
“人没了。”郑老爷子说,“一九四八年春天,信号断了。我再去时,房子空了,人没影。我以为没人活下来。”
他顿了顿:“这盒子能留到现在,说明有人临走前埋了它。”
赵师傅挠了挠头:“可为啥不带走?要是重要东西,不该留下来啊。”
“可能是来不及。”李秀芬说,“或者,是想让后来的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赵师傅哼了一声:“知道又能怎样?都过去几十年了。”
“可这是真的事。”她说,“有人在这儿熬夜发报,冒着掉脑袋的险,就为了传一句话。现在我们住这屋子,烧煤做饭,孩子上学,谁还记得?”
赵师傅不说话了。
郑老爷子把盒子推回她面前:“你收着吧。我不碰这些了。”
“不能放您那儿吗?”她问。
“我不想再想起。”他说完,站起来,拄拐往屋走,背影有点晃。
赵师傅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老郑这些年,从没提过以前的事。你这盒子,怕是勾起他心事了。”
“我不是故意的。”李秀芬说。
“他知道。”赵师傅摆摆手,“就是没想到,真有人把东西留到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李秀芬把盒子包进布里,抱在怀里。
“我得问问街道。”她说,“这种东西,不能私留。”
“该交就交。”赵师傅点头,“不过……也别说得太玄乎。现在人一听‘地下’‘电台’,容易想多。”
“我知道。”她应道。
赵师傅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秀芬,这事你处理得对。换别人,说不定偷偷打开看,或者扔了。你没乱来。”
他拍了下她肩膀:“年轻人里,你能稳得住。”
人走了,院子里安静下来。李秀芬坐在石台边,手里还抱着盒子。阳光照在布包上,暖的。
她正想着怎么跟街道说,钱婶忽然探出头:“秀芬,你们刚才说啥‘地下电台’?”
她吓一跳:“你怎么听见了?”
“窗户开着。”钱婶走出来,脸色有点紧,“那东西……不会惹麻烦吧?”
“就是个老盒子,记录本。”李秀芬说,“准备交给街道备案。”
“可别牵连大院。”钱婶压低声音,“现在查得严,万一说是特务遗留物……”
“不是特务。”李秀芬说,“是抗战时的情报员。”
“那也不好说。”钱婶摇头,“你赶紧处理,别传开。”
她刚想解释,吴婶也在窗口嚷起来:“哎哟,不会是藏金条没挖全吧?我看你们神神秘秘的!”
李秀芬没理她,抱着盒子回屋。她把盒子放进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又用针线筐压住。
中午林建华回来吃饭,她把事情说了。他听完,盯着抽屉看了会儿。
“我下午上班带去街道办。”他说,“让他们登记一下。”
“嗯。”她点头,“别说是从咱院挖出来的,就说路上捡的。”
“行。”他夹了口菜,“这事儿别再提了。”
饭吃完,林建华去上班。李秀芬洗了碗,把棉被抱出来晾在院绳上。阳光好,她打算晒完被子再把炉子烟囱清一遍。
她正搭梯子,赵师傅又来了。
“街道那边我打听过了。”他说,“你家老林送去的盒子,值班员记了编号,说要上报区里。”
“他们怎么说?”她问。
“没多问。”赵师傅说,“就是让写个发现经过。老林写得简单,就说家属院修储物坑时出土,无其他线索。”
“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赵师傅看着她挂被子,忽然说:“你知道老郑为啥不肯再提那年的事吗?”
她摇头。
“丙三号的人,是他弟弟。”赵师傅声音低下去,“他找过很多年,一直不知道是死是活。这盒子一出现,等于证明人没了。”
李秀芬手停在半空。
“他不说,是因为不敢信。”赵师傅叹气,“现在信了,反而更难受。”
她没说话,低头继续拍打棉被。灰尘在阳光里飞。
下午三点,阳光斜了。李秀芬把被子收下来,折好抱回屋。路过厨房时,她顺手拎起炉钩和小铲子。
她蹲在炉子前,拆开第一节烟囱管。里面果然积了不少黑灰,她一点点掏出来,装进旧报纸里。
正干着,林建华回来了。
“街道回话说,盒子列为历史资料,不涉政,没事了。”他说。
“那就好。”她擦了擦手。
“老郑今天去街道了。”林建华说,“他看了登记本,确认了盒子编号,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她点点头。
林建华蹲下来看炉子:“这烟囱得全拆一遍,光清这一节不够。”
“明天再弄吧。”她说,“今天够累了。”
他应了声,起身进屋。她最后检查了一遍炉膛,合上炉门。
外面天还没黑,风小了。她站在院里,看着各家窗户透出的光。
晚上七点,她正切白菜准备熬粥,听见外面有动静。
抬头一看,郑老爷子站在菜窖口,手里拿着一张纸。
她走出去。老人把纸递给她。是一张手绘的图,画着院子布局,标了几个点。
“这儿。”他指着一个角落,“以前架过天线。下雨天容易漏电,得绕开。”
“您是说……还能用?”她问。
“早就拆了。”他说,“但我怕你们修别的时候,挖到电线桩。”
她看着图,突然明白:“您是怕别人再伤着。”
老人没点头,也没说话,转身慢慢往回走。
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图。
院灯亮了,风吹动晾衣绳上的毛巾,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