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正蹲在灶台前生火,抬头看去,钱家的窗纸已经透出昏黄的光。那盏煤油灯从夜里一直亮到现在。
锅里水开始冒泡时,读书声也断断续续传了出来。是个年轻的声音,念的是语文课文,背得磕磕巴巴。
她往炉膛里添了块煤,顺手把锅盖掀开一条缝。蒸汽往上冲,打湿了墙边挂着的抹布。
门吱呀一声开了。钱婶披着一件旧棉袄走出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屋里的人。她在井边站住,低头搓了搓脸,又抬手扶了下眼镜。
“这么早就起来了?”李秀芬端着一碗炒面茶走过来。
钱婶转头看见她,勉强笑了笑:“他昨晚学到一点多,我叫不动。”
“孩子肯用功是好事。”李秀芬把碗递过去,“趁热喝点,暖和暖和。”
钱婶接过碗,手指有点抖。她没急着喝,只盯着碗口冒出的白气:“这书……能读出来吗?考不上怎么办?”
“哪有做娘的不担心这个。”李秀芬搬了个小板凳坐下,“我娘家有个弟弟,当年也想考学。可那时候不让考,只能回乡种地。”
钱婶低头喝了口茶,声音低了些:“我是怕他熬坏了身子。饭不吃,觉不睡,眼睛都红了。”
“脑子不是铁打的。”李秀芬说,“一直绷着不行。得歇,也得动。”
“可时间不多了。”钱婶皱眉,“听说考试就在明年春天。数理化他还能跟上,语文作文总写不好,英语更是从头学起。”
李秀芬没说话,起身回屋拿了一张废纸和半截铅笔。她坐在门槛上,在纸上画了几条线,分成几块。
“你看,一天二十四小时,睡觉占八个小时,吃饭加走动算三个小时。剩下十三个钟头,不能全用来看书。”
钱婶凑近看了看:“这是啥?”
“时间表。”她说,“早上记东西快,可以背单词、课文。中午歇一会儿,下午做题。晚上别超过九点半,必须躺下。”
钱婶盯着那张纸:“九点半就睡?别人家孩子都学到半夜。”
“你见过烧得太久的炉子吗?”李秀芬指着灶台,“火太猛,煤烧完了,炉膛也裂了。人也一样,撑不住。”
钱婶没吭声,但眼神松了些。
李秀芬又说:“还有个法子。他要是记不住历史年份,可以用故事连起来。比如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你就想‘一把司令’,一个将军带兵打仗。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一救’就是终于救下来了。”
钱婶愣了一下:“这……也能行?”
“我小时候就这么记的。”她说,“错的地方专门拿个小本子记下来,隔几天翻一遍。比一遍遍重做好使。”
钱婶忽然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笔记本,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抄着政治要点。
“你说的这些……我能记一下吗?”
“当然能。”李秀芬把纸递给她,“回头我再想想别的,告诉你。”
两人坐在门口,太阳慢慢爬过院墙。钱婶一边听一边写,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屋里读书声停了一会儿,接着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钱家儿子开门出来倒水,看见母亲和李秀芬在说话,顿了下,低着头快步走到水缸边。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鼻梁上架着一副厚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浮肿。
李秀芬没看他,继续对钱婶说:“营养也得跟上。光啃窝头不行,鸡蛋省着吃,每天一个。他这个年纪长身体,脑子耗神。”
“鸡蛋要留着换盐。”钱婶叹气,“现在价格高,卖一个能买两袋酱油。”
“那你腌点萝卜干,加点油炒,配粥吃。”她说,“胡萝卜切丝蒸熟,压成泥,加点糖,当点心。孩子爱吃甜的,也能补点维生素。”
钱婶点头记下。
中午太阳升到头顶,院子里暖和了些。李秀芬在灶台前搅着小米粥,锅盖边上冒出细密的泡。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朗读声,这次声音稳了许多,节奏也顺了。
钱婶抱着一摞旧课本从屋里出来,走到院角的小桌上坐下。她翻开一本高中数学,用红笔在目录上划重点。
傍晚林建华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推开门,身上带着外头的冷气。
“今天厂里加班。”他说,“给你带了半包挂面。”
李秀芬接过袋子放进柜子里。“先喝点粥吧,刚熬好的。”
林建华坐到桌边,捧着碗喝了一口。“钱家那小子还在念书?”
“嗯,一整天都没停。”她说,“他妈愁得吃不下饭。”
“这年头能考上不容易。”林建华放下碗,“我们厂去年有个技术员,就是通过工农兵推荐上的大学。现在人家管资料室,不用下车间。”
“现在不一样了。”她说,“凭本事考。”
林建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夜里风刮得紧,窗外传来树枝拍打墙皮的声音。李秀芬吹灭油灯前,看见对面屋子的灯光熄了。比平时早了将近一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她刚打开炉门,钱婶就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纸,叠得整整齐齐。
“我按你说的那个表,给他排了三天的计划。”她说,“他昨晚十点前就睡了,今早五点半自己起床背英语。”
“有效果就行。”李秀芬往锅里倒水,“关键要坚持。”
“我还让他把错题抄在一个本子上。”钱婶语气有点兴奋,“上午做了套物理卷子,错了七道,下午全弄明白了。”
李秀芬笑了下:“慢慢来。”
“你说的那个联想记法……”钱婶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再说几个例子?他觉得挺管用。”
“行啊。”她说,“等我忙完灶上的事,咱们再聊。”
接下来几天,钱家儿子的作息渐渐变了。不再熬夜,早上反倒起得更早。院子里清晨的读书声越来越清晰,中间还夹着几句英文单词的重复练习。
钱婶的脸色也松了下来。有天中午,她端着一碗拌酱菜来找李秀芬。
“我炸了点辣椒油。”她说,“你尝尝。”
李秀芬接过碗,看见里面青菜切得细匀,红油亮汪汪的。
“谢谢。”她说,“正好配窝头。”
两人坐在门槛上吃了半碗。阳光照在脚边,暖烘烘的。
“他还问你那个记忆法。”钱婶吃完最后一口,擦了擦嘴,“历史事件能不能编成顺口溜?”
“能。”李秀芬放下筷子,“比如辛亥革命是1911年,可以记成‘一把一医’,一个医生举旗造反。五四运动1919年,‘一救一救’,大家齐心救国家。”
钱婶认真听着,嘴里跟着念了一遍。
“我回去教他。”她说,“他昨天做模拟卷,历史提高了十分。”
李秀芬点头:“只要肯改方法,就有希望。”
那天晚上,李秀芬在厨房熬小米粥。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米粒在汤里翻滚。她听见窗外传来朗读声,是《岳阳楼记》的开头几句,声音清亮,没有之前的慌乱。
她把粥盛进碗里,放在桌上。林建华还没回来,她想着等他进门就能喝上热的。
锅底还剩一点粥,她拿勺子刮干净倒进小盆,留着明天早上熥着吃。
灶台边的抹布拧干,搭在铁丝上。她伸手关了炉门,火苗缩进煤块缝隙里,只剩一点暗红。
远处传来火车的动静,轨道震了一下,院里的水缸轻轻晃了晃。
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钱家的窗户。灯还亮着,但不像从前那样彻夜不灭。今晚九点刚过,灯光就暗了下来。
她转身回屋,拿起筷子准备收拾碗筷。
这时,隔壁房门开了条缝。钱家儿子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的夜色,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小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但李秀芬听清了。
他说:“明天我要试着背完整篇《出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