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苏菱微话音落下,一只通体漆黑的渡鸦自琼华殿的檐角冲天而起,锐利的啼鸣划破夜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奔京郊西山。
行动代号:“焚书夜”。
这是苏菱微亲自拟定的名字,一场只为焚尽陆九龄半生罪孽的烈火之夜。
与此同时,西山别院外围的一间柴房内,小萤蜷缩在冰冷的柴草堆里,将怀中那包特制的萤粉又攥紧了几分。
粉末无色无味,一旦遇热,便会显现出磷火般的幽绿光泽,哪怕隔着三层楠木箱,也足以让黑夜中的眼睛清晰辨认。
子时,风雨骤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是为今夜的祭典奏响了序曲。
数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碾过泥泞,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别院后门。
陆九龄一身玄色劲装,头戴兜帽,亲自率领着十余名心腹,面色凝重地踏入这座早已废弃的院落。
地窖的石门被轰然推开,一股混杂着霉味与陈年纸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排排巨大的楠木档案箱整齐地码放在石架上,如同沉默的墓碑,上面刻着从建朝到如今的每一个年份。
这里面,藏着他从一个小小刑部主事爬到大理寺卿的所有秘密——告发恩师的原始供状、与朝中重臣权钱交易的账目明细、屈打成招的无数冤案底档,甚至……还有那份皇帝默许他“宁错杀,不放过”的密谕抄本。
“快!全部搬出来,一页都不能留!”陆九龄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亲手点燃了第一支火把,那跳跃的火焰映在他眼中,仿佛能将他所有的不安与恐惧一同焚烧殆尽。
亲信们手脚麻利地将一箱箱文书档案拖到地窖中央的空地上,浇上火油。
烈焰轰然升腾,橙红色的光芒瞬间吞噬了黑暗,也将地窖内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看着那些记载着罪恶的纸张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陆九龄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成了,只要烧完这些,就算苏菱微有通天的本事,也再无凭证!
就在此刻,屋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瓦片碎裂声!
“什么声音?”陆九龄猛然抬头,一种极致的危险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等他反应,只听“噗噗噗”一阵密集的破风声,数十只黑色的乌鸦竟撞破屋顶的瓦片,迎着风雨与浓烟俯冲而入!
它们眼中闪烁着猩红的光,口中竟衔着点点火星,而它们那覆盖着黑色鸦羽的爪子上,赫然绑附着一团团浸透了松脂的棉絮!
这哪里是普通的乌鸦,分明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敢死队!
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乌鸦,精准地避开了下方挥舞着刀剑的亲信,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直扑那只被小萤用萤粉标记过的主柜!
那里面,存放着最核心的罪证!
它振翅一抖,爪上带着火星的松脂棉絮精准地落在干燥的柜顶。
“轰——!”
火苗瞬间窜起,以不可阻挡之势引燃了整座档案柜!
“快!快扑火!”陆九龄睚眦欲裂,状若疯狂地嘶吼。
然而,一切都晚了。
更多的鸦群接踵而至,它们并不攻击人,只是疯狂地将带着火种的棉絮投向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文书箱。
一时间,整个地窖火光冲天,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焚化炉。
黑色的鸦群在火光与浓烟中盘旋飞舞,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一片片来自地狱的黑云,彻底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火势蔓延,浓烟滚滚。
灼热的气浪炙烤着皮肤,呛人的烟雾疯狂地涌入肺腑。
陆九龄的亲信们在烈火中惨叫、奔逃,却被不断掉落的火星和横梁阻断去路。
“走!快走!”陆九龄也顾不上那些罪证了,只想夺路而逃。
他刚冲到门口,头顶“咔嚓”一声巨响,一根燃烧着的断裂横梁轰然砸下!
他只来得及侧身一避,右肩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整个人被死死压在地上。
烈焰在他的身边疯狂舞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和衣袍正在被点燃。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挣扎,在烈焰中匍匐爬行。
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地窖那唯一一个狭小的通风窗台上,不知何时竟蹲坐着一只神情慵懒的花斑猫。
那只猫碧绿的瞳孔在火光中幽幽闪烁,平静地注视着他这个垂死之人,随即,它张开嘴,轻轻吐出一方雪白的丝帕。
丝帕随风飘落,正好落在陆九龄眼前。
火光映照下,上面用血写就的四个字,如同烙印般深深刺入他的眼底——
多行不义。
“啊——!”陆九龄瞪大了双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下一秒,更浓烈的黑烟灌入他的口鼻,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彻底失去了声音。
在昏死过去前的最后一刻,他凭着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一页从主柜中飘落的、烧了一半的残卷。
天明时分,西山别院只剩下一片焦土和袅袅升起的余烟。
黑鸦带领着一队人马重返现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他们在一片狼藉的灰烬中仔细翻找,最终,从一具烧焦的尸体旁,扒出了一枚被烧得严重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样的黑铁令牌。
令牌被迅速呈递到琼华殿,由周尚宫亲手交予苏菱微。
苏菱微接过那枚尚有余温的令牌,随手置于案上,目光平静如水。
她对一旁的小萤吩咐道:“去,点一炉苦艾香。”
小萤心中一凛,那正是桑夫人生前最常饮用的茶的香气。
香炉中青烟升起,带着一丝清苦的草木气息,仿佛在祭奠那些逝去的冤魂。
苏菱微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枚令牌,淡淡开口,像是在对小萤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总说,恐惧才能换来忠诚。可你看,那些冒着死罪替我传递消息,甚至甘愿赴死的人,不是因为我手握多大的权柄,而是因为他们终于相信——在这深宫里,有人愿意听见他们的声音。”
数日后,圣旨下达。
大理寺卿陆九龄因“失察之罪”,导致西山别院失火,烧毁刑部历年重要底档,罪责难逃。
革去官职,抄没家产,发配岭南。
旨意宣读的那一刻,整个朝野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意外引发的官场动荡。
陆九龄被革职的第三日,押解离京的前夜。
他独自跪坐在天牢最深处的囚室中,曾经权倾朝野的陆大人,如今形容枯槁,与死囚无异。
夜深人静,他忽然听见窗棂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响动。
一只乌鸦悄然落下,玄黑的爪子上,竟缠着一张极薄的绢纸。
陆九龄怔了怔,颤抖着手解下绢纸。
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你若回头,尚有一条活路。”
他呆呆地望着那行字,良久,良久,终是将那张薄绢死死攥紧,小心地塞入了贴身的夹层里。
同一时刻,琼华殿的庭院深处,数十名身份低微的宫女、太监悄悄聚集在月光之下。
他们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伸出双手,在墙壁上用一个个手影,笨拙地拼凑出四个大字——我们都在。
那无声的光影,遥遥投向灯火通明的主殿。
风起,吹动了窗前的纱帘。
苏菱微立于窗前,静静地望着那一片由无数双手汇聚而成的无声光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低声自语:“这才刚刚开始。”
远处,钟鼓楼传来沉闷的五更鼓。
而在另一端,乾清宫的书房内,年轻的帝王萧玦在一片死寂中,提笔写下了一道注定不会发出的诏书:“……朕愿让出一半龙椅,只要你肯回头看我一眼。”
又过三日,陆九龄的囚车早已消失在京城的官道上。
西山别院的那片焦土之上,依旧无人清理,任凭风吹雨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尘埃落定之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被送到了苏菱微的案前。
密报的内容很简单:西山焦土之下,有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