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金鼎铜炉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似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苏菱微穿过九重宫门,步履无声,身后沉重的殿门一扇扇合拢,隔绝了外界天光,也隔绝了所有退路。
她广袖之下,指尖死死攥着那封由李吹箫拼死送出的密信,信纸的边角几乎要被指甲掐破。
北地铁骑缺粮,边境流民已易子而食。
而户部的赈灾银两,却如石沉大海,以“账目未清”这四个冰冷的字,将百万生民推向死亡深渊。
她站在龙榻之前,目光落在萧玦那张因失血而愈显苍白的脸上。
这天下之主,此刻双目紧闭,眉心即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仿佛正被无边噩梦所困。
苏菱微的指尖,缓缓抚过御座旁那只用以存放圣旨的金丝楠木匣。
匣身冰冷,一如她此刻的心。
“你若醒着,看到如今的惨状,也只会为了那套君臣制衡的道理,眼睁睁拖到死人堆成山。”她声音极低,仿佛自语,又似宣判,“可我,等不了。”
她霍然转身,凤眸清寒如冰,扫过殿内三名心腹。
“周尚宫,郑嬷嬷,赵总管。”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身躯齐齐一震,伏跪在地,头颅深埋,连呼吸都已停滞。
他们都是在宫中浸淫数十年的老人,焉能不知皇后此举意味着什么?
这已不是干政,这是谋逆。
掌管天子印玺的郑嬷嬷,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娘娘……三思啊!那随驾小玺,是天子亲巡时才可动用的最高凭证,代表圣驾亲临。奴婢……奴婢若是交出,便是抄斩九族的滔天大罪!”
苏菱微没有逼迫,没有威压,她只是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匍匐在地的老人齐平,声音轻得仿佛一缕青烟:“嬷嬷可还记得,去年冬天,冷宫墙角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小宫女,小蝉?”
郑嬷嬷的身子猛地一僵。
苏菱微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字字诛心:“她是你嫡亲的外甥女,入宫时才十四岁,活泼得像只小雀儿。只因冲撞了贵妃的狗,便被罚跪在雪地里,无人敢救。你守着宫规,守着主仆尊卑,眼睁睁看着她断了气。”
“你守的规矩,救不了她。”苏菱微一字一顿,“如今,我也在守我的规矩。我的规矩,是活人,比死规矩重要。”
郑嬷嬷猛然抬头,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已是泪如雨下。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雪地里越缩越小、最终没了声息的单薄身影。
她一生循规蹈矩,换来的却是骨肉至亲的惨死。
滔天大罪又如何?九族覆灭又如何?这吃人的规矩,早该破了!
当晚三更,更夫的梆子声在空寂的宫道上显得格外阴森。
郑嬷嬷颤抖着推开自己寝殿内一尊不起眼的观音佛龛,从佛像背后抠出一块暗格砖,取出了一个被明黄绸缎包裹的金匣。
月光下,大太监赵德全跪地高捧托盘,双手抖得几乎捧不住那方寸大小却重如泰山的金印。
烛火摇曳,苏菱微立于案前,亲自执笔。
她拟的,是《减膳赈边诏》。
她深知萧玦的笔法,行楷之中,锋芒内敛,转折处却有不易察明之力。
她特意命人取来陈笔匠所制的“松烟玉毫”,此笔笔锋偏硬,最能模仿萧玦起笔时的顿挫感。
一笔一划,竟有七分神似。
诏书写毕,她在诏尾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用特制的墨水,以一道繁复的指法,暗嵌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凤羽符号。
这符号,唯有她亲手培植的“夜议房”成员方能辨识。
既是向她在朝中的暗棋下达指令,也是为日后留下铁证,以防有人借机伪造,搅乱时局。
“周尚宫。”苏菱微放下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奴婢在!”
“即刻传我懿旨,召集尚膳局、御马监、内务府三衙所有实权宦官,于太极殿偏殿候命。”
半个时辰后,三衙管事太监跪了一地,人人面如土色。
苏-菱-微端坐于帘后,声音透过珠帘,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宣《减膳赈边诏》——即刻起,贵妃及各宫嫔妃珠宝配饰,尽数封库,折价换粮;六宫月例,停发三月,用以抚恤灾民;御马监除保留战马外,腾出两处马厩,所有健马即刻编入驿马队,充作运粮之用!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一道道命令砸下,无人敢言半个不字。
一个名叫小核桃的赤脚小太监,从周尚宫手中接过滚烫的圣旨卷轴,一头扎进夜色,悄无声息地混入了早已待命的兵部驿马队中。
马蹄踏碎了京城的寂静,一路向北。
五更鼓响彻天际之前,盖有“随驾小玺”的《减膳赈边诏》,已通过八百里加急,飞传至幽州、并州、朔方三镇。
开仓令下达的那一刻,无数饿得奄奄一息的饥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他们朝着京城的方向,跪地叩首,额头磕破,血迹斑斑。
幽州城内最大的米商周米行,原本还在囤积居奇,眼看官仓放粮,民心沸腾,生怕自己成为被清算的对象,连夜将米价一降再降。
市井之间,万民欢呼,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凤凰救世”,这四个字便如燎原之火,传遍了整个北地。
消息传回宫中,朝野震动。
司天监监正崔白,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手持一部《礼经》,怒发冲冠地闯入太极殿,对着满朝文武咆哮:“妇人干政,牝鸡司晨!此乃天罚将至之兆!祖宗礼法何在!”
然而,他预想中群臣附和的场面并未出现。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就连一向与崔白交好、最重祖制的兵部尚书,此刻也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前线嗷嗷待哺的几十万大军,正是靠着这道“伪诏”送去的粮草,才免于哗变。
他此刻若是反对,便是自断臂膀,与全军为敌!
乾清宫深处,药香渐淡。
萧玦在一片寂静中悠悠转醒,他动了动手指,守在榻边的赵德全立刻扑了过来,声音哽咽:“陛下,您醒了!”
萧玦的目光没有理会任何人,而是直直地落在了御案之上。
那里,赫然摆着那道已传遍北地的《减膳赈边诏》。
朱红的“随驾小玺”印记旁,那个只有他与她才知晓其存在的凤羽暗记,在烛光下,仿佛一只浴火的凤凰,正欲展翅高飞。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般的压迫。
终于,他沙哑地开口,唤来近侍:“取朱笔。”
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口。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醒来,必将是雷霆震怒,一场血洗后宫与前朝的清洗在所难免。
只见萧玦撑起虚弱的身子,提起朱笔,在那道诏书之后,稳稳批下了八个字。
“准。此后凡此类急务,可先斩后奏。”
墨迹未干,窗外丹墀之下,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之声。
崔司天孤零零地立在汉白玉台阶上,他手中的玉笏,被他狠狠砸向地面,应声断为数截。
老人须发狂舞,状若疯魔,仰天悲号:“祖制亡矣!大夏祖制……亡矣!”
尖锐的哭嚎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之间,却无人上前拾捡那破碎的玉笏,更无人敢去安抚。
唯有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掠过那几截惨白的断玉,在寂静的宫道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