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日头已斜斜地挂在西山上。云隙间漏下的金光,给湿漉漉的梅岭镀上了层暖融融的边,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的腥甜,混着海棠花的香,格外清润。
苏晚和陆时衍搬了竹桌竹凳到院角的老竹荫下。竹枝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打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张婶端来新炒的南瓜子,嗑起来脆生生的,带着阳光晒过的焦香。
“这竹桌可有年头了,”张婶用布擦着桌角,“当年守义公亲手做的,说竹性凉,夏天用着舒坦。玉秀婆总爱在桌上摆个粗瓷瓶,插几枝院里的野菊,说是看着就心静。”
苏晚摸着竹桌边缘,打磨得光滑温润,桌腿处有几道浅浅的刻痕,像是经年累月放茶壶留下的印记。她忽然想起樟木箱里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瓶,瓶身上画着寥寥几笔野菊,想来便是当年摆在这桌上的物件。
陆时衍从屋里拎出个竹制茶笼,里面是前几日采的野茶。“画先生说这茶得用山泉水煮,才出得来那股子清冽味。”他往陶壶里添了水,架在小泥炉上,火折子“噌”地一声燃起,火苗舔着壶底,映得他眉眼格外温和。
虎头和丫丫蹲在竹荫下翻石头,说是要找昨儿藏的玻璃弹珠。丫丫忽然“呀”了一声,从石缝里摸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铛,铃舌早已不见,却还能看出当年精巧的花纹。“这是守义公给玉秀婆做的吧?”丫丫举着铃铛跑过来,“奶奶说过,玉秀婆怕黑,守义公就做了个铃铛挂在她衣襟上,走夜路时摇着,心里就踏实了。”
苏晚接过铜铃,指尖拂过锈迹,仿佛能触到当年玉秀婆衣襟的温度。她忽然想起那本食谱里夹着的半块碎布,靛蓝色的,绣着朵不成形的海棠,许是玉秀婆做衣裳时剩下的,被守义公细心收了起来。
水开了,陶壶“咕嘟咕嘟”地唱着,白汽氤氲而上,带着茶香漫开来。陆时衍倒了两杯茶,茶汤清绿,浮着层细密的泡沫。苏晚抿了一口,先是微苦,咽下去却有回甘,顺着喉咙一路暖到心口,竹荫的凉意混着茶香,把夏末的燥意都驱散了。
“守义公以前常带着茶笼去守义亭,”张婶剥着南瓜子,声音慢悠悠的,“玉秀婆就挎着点心篮跟在后面,两人坐在亭里喝茶,能待到日头落。有回下大雨,亭顶漏了,守义公就把自己的蓑衣脱下来盖在茶笼上,回来时浑身湿透,倒把茶护得好好的。”
苏晚望着远处的守义亭,青灰色的屋顶在绿树间若隐若现。想来那时的雨,也像今日这般缠绵,守义公护着茶笼的模样,定是藏在玉秀婆心底最软的地方,就像此刻她看着陆时衍添炭的侧影,觉得岁月都慢了下来。
丫丫忽然指着屋檐下的木牌笑:“苏姐姐你看,那只‘玉秀’牌被风吹得直晃,像在点头呢。”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刻着小兔子的木牌在风里轻轻摇摆,檐角的铜铃也跟着“叮铃”作响,像是谁在应和。
陆时衍往苏晚杯里添了些热茶:“画先生说,等天晴了去采些野菊,晒干了收在陶罐里,冬天煮茶时放一把,暖身。”苏晚点头,忽然想起食谱最后一页那句“藏至中秋,与君共尝”,原来最好的滋味,从来都藏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相伴里。
暮色漫上来时,竹荫里渐渐凉了。陆时衍收起茶具,苏晚把那只铜铃小心地放进木盒里,和那些旧木牌放在一起。这些带着时光印记的物件,就像梅岭的蝉鸣与雨声,看似寻常,却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把每个人的心事都轻轻裹住,在岁月里慢慢酿成最醇厚的味。
远处的蝉鸣又起,比昨日更清亮些。苏晚知道,这梅岭的日子,还在继续酿着,就像那坛埋在海棠树下的葡萄酒,等着中秋月圆时,香透整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