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蝉鸣是从某夜突然响起的。先是几声试探的“吱呀”,像是谁在暗处拨弄琴弦,没过两日便连成了片,从竹林到屋檐,织成张密不透风的声网,把夏日的热意都裹得愈发浓稠。
苏晚是被这蝉鸣叫醒的。睁眼时,窗纸已亮得发白,陆时衍的位置空着,只余枕上一点淡淡的皂角香。她披衣下床,刚推开房门就愣住了——院中的海棠树下,晾着排竹匾,里面摊着切成条的笋干,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陆时衍正拿着长杆,小心翼翼地翻动着。
“醒了?”他转过头,额角沁着薄汗,“张婶说今日日头烈,正好把笋干晒透。按玉秀婆的法子,得晒到能掐出清脆的响声才算成。”
苏晚凑近竹匾,捏起一根笋干,指尖传来干燥的韧劲。凑到鼻尖闻时,除了花椒的麻香,竟还有丝海棠花的甜——想来是昨夜起风,花瓣落在笋干上,被晨露浸出了味。
“画先生今早派人捎了信,”陆时衍放下长杆,从石桌上拿起张纸条,“说他在山那边发现片野葡萄园,问我们要不要去摘些回来,学着酿果酒。”
正说着,院外传来虎头的喊叫声。那小子挎着个竹篮,跑得满头大汗,篮子里装着些青绿色的果子,是梅岭特有的野山楂。“苏姐姐,这是丫丫摘的,她说泡在酒里肯定酸得过瘾!”
苏晚刚接过竹篮,丫丫就从虎头身后探出头,手里攥着片葡萄叶:“画先生说,葡萄园里的藤都爬到石头上了,像给石头盖了层绿被子。”
张婶端着米浆从厨房出来,闻言笑着说:“玉秀婆当年也酿过葡萄酒,说是用陶罐埋在海棠树下,等中秋赏月时挖出来,酒香能飘到守义亭。”她指了指墙角那只粗陶罐,“那罐子就是当年用的,去年翻地窖时找出来的,正好派上用场。”
苏晚看着那只陶罐,表面结着层淡淡的青苔,罐口的绳痕磨得发亮,想来是当年反复捆扎留下的。她忽然想起樟木箱里那本食谱的最后一页,画着串葡萄,旁边写着“白露摘,霜降酿,藏至中秋,与君共尝”,字迹比前面的娟秀多了几分洒脱,想来是守义公替玉秀婆补写的。
吃过早饭,一行人往山那边去。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路边的野草蔫头耷脑,唯有溪涧里的水依旧清冽,偶尔有蜻蜓点过,留下圈涟漪。三叔公拄着拐杖走在最前,说这条路守义公当年常走,春天采笋,夏天摘葡萄,秋天收野菊,冬天砍柴,脚印怕是比石板上的青苔还密。
“你们看那棵老松树,”三叔公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崖边的一棵松树,树干上有个明显的凹痕,“当年玉秀婆摘葡萄时摔了一跤,守义公就在这树上刻了道痕,说以后走到这儿就得扶着她,后来那道痕被孩子们当成了记号,路过都要摸一摸。”
苏晚走上前,指尖抚过那道凹痕,木质温润,想来是被无数只手摸过的缘故。阳光透过松针落在手背上,暖融融的,竟像是守义公当年扶着玉秀婆的手温。
葡萄园藏在山坳里,藤蔓果然爬满了石头,一串串紫莹莹的葡萄垂在绿叶间,像缀着串水晶。画先生正坐在块大青石上,手里拿着炭笔,画布上已经勾出了藤蔓的轮廓,旁边还画着个踮脚摘葡萄的小姑娘,辫子上系着红绳,正是丫丫的模样。
“快来摘,”画先生挥了挥笔,“这葡萄得带点晨露才好,玉秀婆说过,带露的果子酿酒,能留住三分春的气。”
孩子们欢呼着散开,虎头专挑最大的串摘,丫丫则小心地把掉在地上的葡萄捡进篮子,说要带回家给奶奶尝。陆时衍找来竹剪,沿着藤茎轻轻剪下整串葡萄,苏晚在旁接着,指尖沾了层薄薄的白霜,是葡萄自带的清甜。
三叔公坐在石头上,看着孩子们嬉闹,忽然叹了口气:“当年守义公摘葡萄,总留最紫的那串给玉秀婆,自己啃青的。玉秀婆就偷偷把紫葡萄塞进他嘴里,两人在葡萄架下笑的样子,比葡萄还甜。”
苏晚听着,忽然觉得手里的葡萄沉甸甸的。原来这山野间的寻常果子,都藏着这样细碎的温情,就像那本食谱里的批注,那封没写完的信,那对刻着名字的粗陶碗,在时光里慢慢沉淀,酿成了梅岭独有的味道。
摘满两竹篮时,日头已过了正午。往回走的路上,蝉鸣愈发响亮,倒像是在为他们的收获伴奏。陆时衍把葡萄倒进陶瓮里,按照玉秀婆的法子,先铺层葡萄,撒层冰糖,再用木杵轻轻捣碎。紫红色的汁液漫出来,沾在他手背上,像极了当年守义公账册里画的葡萄汁。
“要发酵七七四十九天,”张婶在旁指点,“每日要开盖搅三次,让酒香透出来。玉秀婆说,酿酒就像等人,急不得,得慢慢等,等那股子劲儿自己冒出来。”
苏晚搅着葡萄汁时,忽然发现画先生站在院门口,正对着陶瓮写生。画布上,她和陆时衍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陶瓮里的紫汁映着天光,像块流动的宝石。画先生说,这画要叫《夏酿》,和之前的《春腌》凑成一对,等冬天酿了梅子酒,再画幅《冬藏》。
暮色漫进院子时,陆时衍把陶罐埋在海棠树下,正好在那坛桂花酒旁边。泥土盖住罐口的瞬间,蝉鸣忽然轻了些,倒像是怕惊扰了这正在酝酿的酒香。
苏晚坐在石凳上,看着檐下的腌笋坛,墙角的樱桃酱,树下的葡萄酒,忽然觉得这梅岭的夏天,就像个巨大的瓮,装着蝉鸣,装着阳光,装着汗水,也装着那些藏在旧物里的往事,在时光里慢慢发酵,等着某天开封时,香透整个山谷。
陆时衍递来碗薄荷茶,杯沿凝着水珠。苏晚喝了口,清冽的凉意漫过喉咙,混着唇齿间残留的葡萄甜,竟像是把整个夏天的滋味都含在了嘴里。
“你说,守义公和玉秀婆当年,是不是也这样坐在院里喝茶?”她轻声问。
陆时衍望着天边的晚霞,笑了:“你看这海棠树的影子,不就像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吗?”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海棠树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两个依偎的身影。蝉鸣渐歇,晚风带着海棠香漫过来,檐角的铜铃轻轻晃动,像是谁在低声应着他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