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清晨推开祠堂门时，晒谷场的青石板已覆了层薄白，石碾上的红绸裹着雪，像条冻住的胭脂河。陆时衍正往供桌前的炭盆添炭，火星子溅在青砖上，烫出个个小黑点，腰间的玄铁牌沾了雪，冰得像块寒玉。
“阿婆说冬至要在梅树下埋饺子。”苏晚端着竹筛从灶房出来，筛里摆着月牙形的饺子，面皮里掺了点梅汁，透着淡淡的粉，“用去年的梅枝当柴烧，煮出来的饺子带花香。”她往炭盆里添了根枯枝，是从祠堂那棵老梅树上折的，枝节处还留着个旧疤，像被虫蛀过的痕迹。
陆时衍接过竹筛时，指尖碰着片落在筛沿的雪花，瞬间融成水珠，顺着饺子的褶皱滑下去，像滴没来得及擦的泪。“磨坊的石槽冻住了。”他望着晒谷场那头的磨坊，木轮上结着层薄冰，“刚才去看，槽底结的冰花里，冻着点红东西。”
两人往磨坊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像谁在踩着碎玉。石槽里的冰果然冻着片红绸，用斧头凿开时，绸片上绣着半朵梅，被冰浸得发亮，缺的角正好能与苏晚嫁衣上的补上。冰碴里还嵌着粒梅子核，是春里埋下的那种，核上的“陆”字被冻得愈发清晰。
“是太外婆落在这儿的。”苏晚把红绸片揣进怀里焐着，“阿母说她晚年总来磨坊，坐在石槽边晒太阳，手里攥着红绸，说‘冰化了，他就回来了’。”她忽然发现石槽内侧刻着行小字，被冰霜糊住了大半，用手焐化后才看清：“数九第三日，玉秀爱来此晒暖。”字迹的尾钩拖着长长的痕，像句没说完的话。
槐槐顶着红围巾冲进磨坊，围巾的穗子上沾着雪，手里举着个陶瓮，瓮口的红布结冻成了硬块。“在柴房的梁上！”她的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瓮口凝成霜，“里面有棉鞋，还有个布偶！”
陶瓮里垫着层干草，裹着双青布棉鞋，鞋底纳着密密麻麻的梅花纹，鞋头绣着半枚铜钱，与石碾下的那枚纹路相合。布偶是用蓝布缝的，穿着小小的军装，胸前别着块红布做的徽章，背后用墨写着个“陆”字，墨迹被潮气浸得发蓝，却仍透着点刚劲。
“是太外婆给陆守义公做的。”苏晚摸着棉鞋的针脚，鞋底的纳线用了三股，与她给陆时衍纳的鞋底一模一样，“鞋码比太外公留下的布鞋小些，像是后来改的，怕他回来时脚瘦了。”她忽然往太外婆的卧房跑，衣柜最底层压着个木箱，里面叠着件军大衣，袖口缝着块新布，布上绣着整朵梅，是用不同色的线拼的，像攒了许多年才绣完。
雪停时，日头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得雪地泛出金光。陆时衍在梅树下扫出片空地，按阿婆说的，把饺子埋在树根东头，上面盖着层松针。“太外婆说冬至埋饺子，来年麦子能增产。”他往土里插了根红绸带，绸带在风里招摇，像面小小的旗，“当年陆守义公在时，总说‘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苏晚往梅树西头埋饺子，挖到半尺深时，铁锹碰到个硬东西，是个铁皮盒，盒盖冻得打不开，焐在炭盆边许久才松开。里面装着几本旧书，纸页脆得像雪片，其中一本是《农桑要术》，扉页上写着“赠玉秀，知你爱学稼穑”，落款是个模糊的“陆”字，旁边画着个饺子，一半是麦色，一半是梅红。
“书里夹着东西。”陆时衍翻开书页，掉出片干枯的花瓣，是艾草花，夹在讲“水稻育苗”的那一页。还有张字条，用铅笔写着：“冬至学包饺，皮要擀得圆，像梅岭的月亮。”字迹被虫蛀了几个洞，却仍能看出写时的认真，笔画里还嵌着点面粉，像刚包完饺子就写的。
祠堂的供桌上，阿公正往陆守义与苏玉秀的牌位前摆祭品：青瓷碗里盛着梅酒，白瓷盘里放着刚蒸的米糕，最中间摆着那对拼合的铜钱，绿锈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按老规矩，冬至要请祖宗‘尝新’。”他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香灰落在供桌上，与去年的积灰融在一起，“守义公当年总说，‘祭品要热乎，祖宗才吃得香’。”
苏晚往酒杯里倒梅酒，酒液在碗里晃出涟漪，映着窗外的雪光，像掺了碎银。她忽然发现酒杯边缘结着层薄冰，冰纹里显出个模糊的梅影，与石碾上的刻痕隐隐相合。“太外婆的日记里记过，”她指着冰纹，“民国二十九年冬至，雪下得比今年大，她和陆守义公在祠堂包了一夜饺子，说‘包够四十九个，就能等到开春’。”
陆时衍忽然往灶房跑，灶膛的灰烬里，藏着个陶制的小锅，锅沿绣着红绸，与埋饺子时插的那根同色。锅里盛着些冻成块的馅料，是荠菜和肉末做的，与苏晚今早调的馅一模一样。“是他们当年没吃完的。”他用勺子敲开冻块，里面竟裹着枚铜钱，冻在馅里，像颗藏起来的祝福。
暮色漫上梅岭时，村民们聚在祠堂吃饺子，每个人的碗里都卧着颗梅馅的，甜丝丝的，带着点雪水的清冽。槐槐举着布偶给大家看，布偶的军大衣上沾着点饺子馅，惹得满祠堂的人笑。苏晚看着陆时衍给阿婆盛饺子，忽然发现他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像极了照片里陆守义军装的袖口，心里忽然泛起股暖。
“该挂灯笼了。”阿母搬来梯子，往祠堂的檐角挂红灯笼，灯笼面绣着整朵梅，蓝线的枝干缠着红线的花瓣，“太外婆说冬至挂灯笼，能照得祖宗认路回家。”她往灯笼里点了根新烛，烛芯是用红绸缠的，燃起来的火苗带着点红影，像朵跳动的梅。
陆时衍扶着苏晚爬上梯子，两人共执一根灯笼绳，往梅树的枝桠上挂。雪落在他们的发间，很快融成水珠，像缀了满头的碎星。苏晚忽然看见梅树东头埋饺子的地方，松针动了动，像是有什么在拱土，挖开一看，是只冻红了鼻子的田鼠，嘴里叼着粒饺子，往鼠洞钻去，洞口的雪地上，留下串小小的脚印，像串省略号。
“是太外婆派来的‘信使’吧。”陆时衍笑着把田鼠放走，“告诉咱们祖宗尝到饺子了。”他往鼠洞里塞了块米糕，“让它带点甜回去。”
夜渐深时，祠堂的烛火亮得很旺，映着供桌上的牌位，也映着墙上新贴的剪纸——是苏晚和陆时衍合力剪的，整朵梅的中间，嵌着枚完整的铜钱，边缘还剪着“冬至”二字。陆时衍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苗窜得老高，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剪纸的梅影重叠在一起，像幅活过来的画。
“阿婆说守岁时要在梅树下烧旧物。”苏晚从木箱里翻出太外婆的旧帕子，上面绣着半朵梅，“烧了能消灾，来年顺顺当当。”她把帕子扔进炭盆，火苗舔着布料，竟飘出股梅香，像帕子吸了一辈子的花香，此刻都散了出来。
陆时衍往火里添了张旧照片，是陆守义穿军装的那张，火苗烧到照片边缘时，男人胸前的“陆”字徽章忽然亮了一下，像颗跳动的火星。“等开春，就把水渠再往南修修。”他握住苏晚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太外公没修完的路，咱们接着走。”
苏晚望着窗外的雪，梅树的枝桠上积着雪，像开满了白色的梅，树下埋着的饺子，该在土里悄悄发暖了。她知道，这个冬天不会太长，等雪化了，梅花开了，渠水会带着新的春意淌过梅岭，而她和陆时衍，会像陆守义和苏玉秀那样，把日子过成一粒饱满的种子，埋在梅岭的土里，等着来年，长出满枝的甜。
陆时衍忽然往她鬓间插了支冻住的梅枝，花瓣上的雪珠在烛火下闪着光。“你看供桌的烛火。”他轻声说，苏晚转头时，果然看见两簇火苗挨得极近，像在交头接耳，映在陆守义与苏玉秀的牌位上，像两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把旧岁的雪，酿成了来年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