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翻身下马,走到一棵早已落尽枯叶,枝桠狰狞如鬼爪的老槐树下。
亲兵立刻为他铺开一张粗糙的牛皮,又搬来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块权当坐具。
他解下佩剑,横放膝前,目光沉凝地展开一张描绘着陈郡周边地形的粗糙羊皮舆图。
指尖划过代表陈郡的标记,那里仿佛燃烧着张楚叛逆的火焰。
吴广、赵戈…这两个名字如同芒刺。
尤其是赵戈!奇谋破城,精于守备,更掌握着那威力莫测的“火药”!
此人,才是心腹大患!
陈胜竟将他置于吴广之下?是自断臂膀?还是…另有所图?
章邯脑中飞快分析着细作传回的各种零碎信息:陈胜称王封赏、吴广受命犒军、朝堂猜忌暗涌、赵戈远赴铚县行踪诡秘…
“内斗吧…斗得越狠越好…”章邯心中冷笑。
张楚伪朝根基浅薄,骤得大位,内部的倾轧和权力的腐蚀,往往比外部的刀剑更能摧毁一个政权。
他需要时间!
需要咸阳的粮草和旨意!更需要…张楚内部自己先乱起来!
骊山刑徒营区。
这里与中军将领所在的区域,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牛皮垫,没有石块坐具,只有冰冷坚硬,冻得如同铁板的泥地。
赭衣囚徒们蜷缩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和破烂的麻布片抵御着刺骨的寒风。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伤口溃烂的恶臭和绝望的气息。
小小的篝火旁,围坐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
火苗微弱得可怜,只能勉强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一个断了右臂、伤口用脏布胡乱缠裹的汉子,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小半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的麸饼,用仅存的左手费力地掰着。
每一小块,都珍贵如金。
“王…王老哥…给…给口水…”旁边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年轻人,嘴唇干裂起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点可怜的麸饼。
断臂汉子犹豫了一下,将好不容易掰下的一小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麸饼碎屑,塞进年轻人嘴里,又将自己破碗里浑浊的、漂着草屑的凉水递过去:“省…省着点喝…”
年轻人如同饿狼般将碎屑囫囵吞下,又贪婪地啜饮了一口凉水,冰冷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寒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娘的!这他娘的算什么兵!”一个满脸横肉,脸上刺着黥字的壮汉猛地捶了一下地面,激起一小片尘土,
“老子在骊山凿石头,好歹一天还有两顿稀的!现在倒好!被拉出来送死!连口猪食都不如!走不动了还要挨鞭子!”他掀起破烂的衣襟,露出背上几道新鲜的血痕。
“小声点!疤哥!”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囚徒紧张地看了看远处持戈巡视的秦军士卒,“让那些狗腿子听见…”
“听见怎么了?!”被称作疤哥的壮汉梗着脖子,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横竖都是个死!饿死!冻死!还是被陈郡的贼寇砍死!有区别吗?!老子受够了!”他的声音引来了附近更多囚徒麻木或怨毒的目光。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哭泣声。
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正死死拽着一个秦军什长的裤腿。
哭喊着哀求:“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女儿…我女儿快不行了!求求您!求求您了!”
那什长一脸不耐,抬脚就要踹开妇人:“滚开!晦气!哪来的疯婆子!粮食是给能打仗的爷们吃的!带着个拖油瓶的赔钱货,死了干净!”
“不!不!”妇人如同护崽的母兽,死死抱住什长的腿,任凭踢打也不松手,“军爷!我…我可以干活!什么活都行!求您…给点吃的…救救孩子…”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寒风中显得无比凄厉。
周围的囚徒们默默地看着,眼神空洞,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饥饿和死亡早已磨灭了他们大部分的同情心,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什长被纠缠得烦了,猛地拔刀:“再不松手,老子砍了你!”
“住手!”一声低沉的厉喝传来。
是负责这一片营区的一个秦军百夫长,他皱着眉头走过来,看了一眼妇人怀中那气若游丝,小脸青紫的女孩,又看了看周围无数双麻木而饥饿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从自己腰间解下一个干瘪的皮囊,倒出里面仅剩,不到一小捧的炒米粒,塞进妇人颤抖的手中。
“拿着!给孩子…吊口气吧。”百夫长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再闹…谁也救不了你们。”说完,不再看那千恩万谢,磕头如捣蒜的妇人,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
妇人捧着那点救命的炒米,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慌忙地嚼碎了,混着泪水,一点点喂进女儿嘴里。小女孩的喉咙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吞咽声。
篝火旁,疤哥看着这一幕,眼中的凶光黯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悲凉和茫然。
他喃喃道:“…秦狗…也有好人?”随即又自嘲地呸了一口,“呸!有个屁用!这点东西,救得活谁?”
断臂汉子默默地将手中仅剩的一小块稍大的麸饼,塞进身边那个还在咳嗽的年轻人手里,声音沙哑:“吃…吃了。攒点力气…明天…还得走。”
他浑浊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芒,只有认命般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