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乡政府的党政一把手,楚君在接到梁乡长的电话后,那颗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像被春风轻拂过的柳枝,缓缓松弛了下来。
梁乡长在电话里对任金波的工作能力是赞不绝口。夸他在应对紧急突发事件时,任主任总是能以他沉着冷静、果敢坚毅的作风,迅速掌控局面,宛如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而他的话术更是令人称奇,灵活机智又带着几分诙谐幽默,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瞬间调动村民的情绪。他常常巧妙地利用村民看重个人利益的心理,投其所好,顺势而为,将那些琐碎复杂、看似棘手的民事纠纷,化解于无形之中,最终达成双方都心满意足的结局,仿佛是一位民间的“和事佬”,总能把矛盾的烈火浇灭在萌芽之中。
任主任多年扎根基层,历经风雨,沉淀下的不仅是岁月的痕迹,更是一身宝贵的教训与经验。他从不刻意总结与创新,却在实践中练就了一身绝技。面对纷繁复杂的局面,他总能举重若轻,进退自如,宛如一位在江湖中行走多年的侠客,无论面对怎样的风云变幻,都能泰然处之。这份从容,深深烙印在楚君的心中。
基层工作,恰似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千头万绪,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困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能有如任主任这般沉稳干练的帮手,无疑是莫大的幸事。他如同一盏明灯,在复杂的基层工作中为楚君照亮前路;又似一把利剑,能斩断那些纠缠不清的纷争。他的存在,对楚君而言,不仅是力量的补充,更是信心的源泉,使楚君在面对重重困难时,更添几分从容与坚定。他的出现,让紧张的局势有了稳住阵脚的可能。
然而,当楚君的思绪如袅袅炊烟般从对任金波的赞赏中渐渐抽离,回归到眼前的这起矿难事件时,他却再也无法保持那片刻的轻松,那根紧绷的弦再次被命运无情地拨动。
在这无声的中午,四条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如同夜空中骤然熄灭的一颗星辰,无尽的黑暗瞬间将一切吞噬。他们的价值,本不应被简单地量化为那冷冰冰的赔偿数字。可现实却如一把钝刀,无情地在楚君的心上磨砺出一道道伤痕。那笔赔偿金,无论数额多大,也永远无法填满失去亲人者心中那个无底的黑洞。那曾经的欢声笑语、未来的美好憧憬,以及曾经无数个日夜的陪伴,都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成为无法触及的回忆,永远定格在回忆的深海中,再也无法打捞。
然而,容不得楚君在心中细数这些沉痛的过往,因为眼前的事务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一件件亟待处理。
当务之急,便是将四家死者家属的抚恤金一次性付清,那差额近十万元的数字,如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上。好在任主任行动迅捷,从策大乡基金会迅速贷来十万元,这才勉强安抚了死者家属那悲痛而焦灼的心。这仅仅是暂时的慰藉,未来的路还长,伤痛还需时间去慢慢愈合
紧接着,便是那重伤工人的医院医疗费,如一座大山横亘在眼前。耿书记已经从乡政府账户上取出五万企业保证金,打到了县医院的账户,这算是暂时结清了伤者目前的医疗费用。剩下的,只能等待伤者病情稳定,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治疗,回到家中休养,双方才有了谈判一次性了结医疗费用的基础。而这一过程,又将是多么漫长而艰难的路途,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楚君坐在办公桌前,目光落在那堆文件上,思绪却一下就飘到了调查组那边。今天已是县政府调查组在本地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就要返回县里去了。按理说,这时候调查组应该已经到亚尔乡了,楚君深知,自己在态度上必须积极主动一些。
电话那头,周友富的声音带着倦意,仿佛刚刚从忙碌的事务中抽身而出:“哦,楚书记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调查组一会儿就要到你们村,希望你们乡政府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和乡镇企业、安全生产有关的工作人员,今天就不要安排下村任务了。我们要找相关人员谈话,了解一些具体情况。”
他顿了顿,严肃地说,“这起事故影响很大,希望你们能积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
楚君微微颔首,心中如同被重锤敲击,深知这次调查的分量沉甸甸的。他赶紧应道:“周县长,您放心,我们一定全力配合调查组的工作。我会马上通知相关人员,确保他们都在乡政府待命,随时准备接受调查组的询问。”
“好,这样好。”周友富的声音稍显轻松了一些,语气中透着几分宽慰,“其实也没有什么,实话实说就是了。希望你能跟大家讲清楚,如实向调查组反映情况,不要有心理负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尽快查明真相,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也能让事情得到妥善解决。”
楚君放下电话,迅速拨通了马木提书记的号码。电话那头,马木提书记的声音显得很沉稳:“楚书记,你好。”
“马木提书记,一会儿,县政府调查组马上就要到了。”楚君情绪稳定地安排工作:“通知一下,今天乡政府全体工作人员不安排下村任务,全部在岗待命。”
“好,我马上安排。”马木提书记应了一声,楚君又紧接着说道:“你赶紧找人把乡政府大院打扫一下,调台洒水车,把街道和政府大院洒点水,灰太大了。这不仅是对调查组的尊重,也能体现出我们对工作的态度。”
“明白。”马木提书记回答得干脆利落,“还有别的吗?”
楚君想了想,接着说道:“你再跟食堂说一声,上午出去买点新鲜的羊肉和蔬菜,白酒我这里有,就不要买了。中午让大师傅炒几个菜,好好款待一下县政府调查组。这次调查很重要,我们要展现出我们的诚意和决心。”
楚君又拨通了电话,叫来乡企办的任主任。两人坐在办公室里,窗外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楚君给任主任泡了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工作,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永安煤矿。
聊到了永安煤矿的矿难,楚君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他问了任主任一个问题:在这一事故中,乡政府究竟应当承担怎样的责任?
任主任沉思良久,眉宇间透着几分凝重,这才缓缓说道:“永安煤矿发生矿难,前前后后的事情我都经历了,我自己也反复思量过。如果说乡政府要是非要承担什么责任的话,那就是策大乡政府的执行力太差了。”
“乡企办已经下发了三次《停产整顿通知》,时间长达两个月,《通知》是乡长亲自签发的。通知是下了,可惜没有人去落实。或者说是执行了,但是遭遇到矿主的抗拒后,因为各种原因,停产的决定就执行不下去了。从第一次下达停产命令到事发,时间长达两个多月,煤矿一直正常生产。直到你楚书记在一次无意地检查中发现问题,才把问题的盖子打开。”
楚君长叹一口气,眼里闪着无奈的目光,说道:“我们两人谈话,没有必要忌讳,但凡涉及到策大乡的责任都不要去谈,这些责任县政府调查组会去调查。现在我只想听听你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亚尔乡政府要承担什么责任,说直白一点,就是我要承担什么责任?”
任主任仔细想了想,目光坚定,立场如磐石般稳固,说道:“楚书记,不是因为我是你的手下,就说你的好话。我说的都是实话,从整个事情来看,你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为什么?”楚君微微皱眉,追问了一句。
任主任沉声说道:“这是大会上我亲耳听见你说的话。你曾当着两乡的主要领导的面,在大会小会上,强调过多次,在两乡合并前,两乡的具体事务还是由两乡的主要领导负责。而且此话孟书记不仅当着你的面这样说,还跟耿书记谈话时也说过这样的话。而永安煤矿发生事故也是在两乡合并前发生,责任自然由他们自己承担。而且,如果不是你楚书记及时发现永安煤矿的问题,叫停了三家安全生产不达标的企业,损失可不止这一点。”
两人说着话,马木提书记打来电话汇报情况:“楚书记,我已经安排好了,乡政府大院正在打扫,洒水车也已经上路了。食堂的大师傅现在也正在准备,我已经安排计生办几个女同志去食堂帮忙了。”
“好,辛苦你了。”楚君微微松了口气,“等调查组到了,你和我一起过去接待。”
楚君送走任主任后,回到了办公桌前。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一行行字迹,仔细地梳理着调查组可能问到的问题以及应对之策。每一个细节,力求做到尽善尽美,确保万无一失。
时间在无声中悄然溜走,乡政府大院也在这静谧中渐渐变得干净整洁,街道上的灰尘仿佛被洒水车温柔地拥抱后,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终于,两辆小车缓缓驶进了大院。小车在办公区停下,楚君和马木提书记立刻迎了出去,站在小车跟前,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目光中透露着热忱与尊重,等待着领导下车。
小会议室里,接待人员开始上茶。主宾落座后,周县长面带微笑,神色温和地交代着来意及工作方针:“在策大乡的调查取证昨晚已经结束,今日到咱们亚尔乡,严格来说,只是做个辅助调查。毕竟两乡并未有实质性的合并,乡政府的工作还都是各自管各自的。”
短暂的停顿后,他接着说道:“楚书记,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们调查组此次前来,主要目的是调取相关会议资料,并分别找人了解情况。”
楚君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脸上露出从容的笑容,马上应声道:“好的,周县长,我马上安排。您看是安排哪一级的干部等候?”
周友富微微沉吟片刻,说道:“就安排两乡主要领导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吧,这样既能满足调查组的需要,又能保证工作的全面性。”
楚君一听,立刻拿起电话,拨通了玉苏甫的号码:“通知乡政府主要领导及各部门负责人在办公室等候电话通知,接受县政府调查组问询和取证。”
他的话语沉稳而平静,仿佛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调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在办公室里,楚君与周县长相对而坐,两人面前的茶杯冒着袅袅热气。初时,两人随意地聊着天,氛围悠闲而和谐,宛如老友相聚。然而,公职人员的天性让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工作上,气氛也随之变得略有凝重。
“周县长,你们真是太辛苦了。”楚君望着周县长眼中遮掩不住的疲惫,由衷地说道,“煤矿救援时,您一整夜都没有休息,第二天一早又马不停蹄地深入事发现场,开始调查取证……这可实在是让人佩服。”
周县长微微叹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唉,没办法,我们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上面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干,都是职责所在。”
楚君又问道:“周县长,您这次带了六七个部门的负责人,看样子调查的工作量可真不小啊!”
“是啊。”周县长点了点头,沉声说道,“这次调查组查得可以说是相当细致,从个人谈话到会议纪要,从现场勘察到矿主取证,各方面的资料收集得不少。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这次矿难完全是一起人为事件。”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在乡政府三令五申要求停产的情况下,矿主简直目无法纪,胆大妄为,居然公然与政府对抗,抗拒执法,这才导致了如此重大的事故,这是这起矿难发生的主要原因。”
但周县长的语气却在说完后微微有些变化,似乎还有下文。
“但是……”这两个字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楚君的神经,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身。他深知,在公事上,一旦出现转折,那后续的内容往往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也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
周县长似乎察觉到了楚君的情绪变化,又稍顿了顿,才接着慢慢说道:“通过我们的调查,现在发现策大乡政府存在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乡政府从10月份开始至今,已经下达了四份停产通知单,可为什么矿主却说没有收到?乡企办主任吐尔地说,四份停产通知单都是交到矿长手里,并且签过字的。可现在,乡政府党政办和乡企办里都找不到签字的回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