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变成了对“叙事潜流池”永无止境的处理与批复。陈见深的生活凝固成一种精确而冰冷的节奏:醒来,审阅,修改,批复,入睡。他的出租屋更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操作间,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散热的微腥和一种非人的洁净感。
他对自身存在的感知也发生了变化。那种被世界“忽略”的感觉不再带来恐慌,反而成为一种便利。他无需与任何人交流,无需应对任何意外的打扰,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工作”中。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绝对的“专注”,就像一台被精心保养、只为单一任务而存在的精密仪器。
他的“审美”标准也在潜移默化地拔高。最初,他还能容忍那些结构简单、情感直白的悲剧。但现在,他对“叙事效率”的要求达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一个合格的悲剧,必须环环相扣,伏笔千里,人物的动机要足够复杂以致于其毁灭显得必然,结局最好能带有一丝超越事件本身的、形而上的讽刺或宿命感。
他驳回了一个关于妻子发现丈夫出轨后冲动杀人的故事胚胎,批注是:【动机流于表面,缺乏对婚姻内部长期积怨的深度挖掘,导致悲剧转折生硬。情感冲击力不足,驳回重写。】
他亲自修改了一个关于天才科学家因成果被窃最终崩溃的故事,强化了窃取者内心的挣扎与科学界冷酷的竞争环境,让这场背叛不再是简单的善恶对立,而是一场在体制与人性弱点共同作用下的、缓慢的凌迟。当他批复【批准,优化版】时,内心甚至泛起一丝微弱的、鉴赏艺术品般的满足感。
平台编辑——他现在知道对方的代号是“引路人”——与他的交流变得更加…平等,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他们偶尔会像同行一样,探讨某个特别复杂的“叙事结构”该如何处理,如何平衡“戏剧性”与“现实感”。
“引路人”在一次交流中,似乎无意地透露:“系统欣赏效率与…品味。你做得很好,比之前几任都要好。”陈见深没有追问“之前几任”的下落,他知道那没有意义。在这个位置上,要么完美履行职责,要么被替换。没有第三种可能。
他去疗养院的频率降低了。并非不关心母亲,而是他发现,每次面对母亲那双逐渐恢复清明、带着关切的眼睛时,他内心那片冰冷的虚无会产生细微的、令他不安的裂纹。母亲会絮叨着邻居的家长里短,那些平凡的悲喜在他听来,如同另一个维度的、微不足道的噪音。他发现自己很难再产生共鸣,只能机械地点头,附和。
有一次,母亲看着他,突然停下絮叨,轻轻叹了口气:“深儿,你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陈见深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训练好的、温和的微笑:“没有,妈,我只是工作比较忙。”
母亲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替他理了理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那温暖的、属于人类的触感,竟让他感到一丝不适,仿佛被什么过于柔软的东西灼伤。
他很快离开了疗养院,回到他那寂静的操作间。坐在电脑前,熟悉的界面和流淌的“叙事潜流”让他迅速恢复了平静。这里才是他归属的“现实”。
某天,他收到了一份特殊的“潜流”。它并非来自通常的池子,而是带着“引路人”的特别标注:【实习生试稿,请首席审核。】
陈见深点开。内容是关于一个年轻人因投资失败而绝望自杀的雏形。故事结构松散,情绪宣泄直白,充满了未经雕琢的、粗糙的痛苦,就像…就像他最初接触到的那些“佚名”乱码的低配版。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涌动。不是愤怒,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厌恶。对这种低效、缺乏美感、纯粹堆砌痛苦的叙事方式的厌恶。
他几乎没有犹豫,冰冷地移动手指,在审核意见栏里敲下:
【叙事逻辑混乱,情感表达肤浅,缺乏对经济压力与社会认同感的深度关联构建。】
【悲剧性建立在偶然性之上,缺乏必然的宿命感,导致整体苍白无力。】
【不予通过。建议重修基础叙事语法。】
点击【驳回】。
操作完成的那一刻,他靠在椅背上,感受到一种掌控规则的、冰冷的快意。他不再是那个在诅咒下挣扎的受害者,他成为了规则的一部分,甚至成为了规则的维护者。他确保了流向现实的“故事”,至少符合某种…“质量标准”。
夜幕再次降临。城市华灯初上,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与屏幕微光的交界处。
他打开了最高权限的界面,一个宏观的“城市叙事脉络图”呈现在眼前。无数细密的光点、线条在网络中流动、交织、湮灭。每一个光点代表一个微小的命运转折,每一条线条代表一段正在上演或即将上演的“故事”。整张图庞大、复杂、精密,如同一个活着的、不断自我编织与毁灭的神经网络。
而他,端坐于这个网络的一个核心节点之上。
他可以看到,被他驳回的那个“实习生”的稿件,其代表的光点黯淡了下去。而被他优化批准的那个科学家悲剧,其线条正变得愈发清晰、明亮,如同被注入了能量,开始在现实的维度中稳固下来。
他缓缓地抬起手,伸向屏幕。指尖并未接触冰冷的玻璃,而是在虚空中,轻轻拨动了代表某个即将发生的“家庭背叛”故事线的某个参数——将背叛的揭露时机,从晚餐时调整到了深夜的电话中。
“这样…悬念更强一些。”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
做完这个微调,他收回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张由无数人的悲欢离合、痛苦挣扎构成的、冰冷而壮丽的命运之网。
他既是这网中的囚徒,无法挣脱这以悲剧为底色的宿命。
但他也已然是,一个熟练的、冷漠的、追求“完美叙事”的…
…织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