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旅馆的房间里，空气像一块浸透了烟味和霉味的湿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上。窗外闪烁的霓虹灯牌，将“足浴保健”四个字的残影，一遍遍投射在斑驳的墙皮上，光影扭曲，如同鬼魅。
程晋就坐在这片光怪陆离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他全身的感官，都收缩到了掌心那块发亮的屏幕上。
【幽冥智能手机】的屏幕中央，是秦书仪的资料。
照片上的女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知性而优雅，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清冷，仿佛能轻易剖开人心的伪装。她的履历辉煌得令人窒息——“天网”核心AI首席架构师，“巴别塔”项目最高物理权限管理员，楚天恒背后最神秘，也最强大的技术支柱。
也是将石磊，将他前世无数兄弟推向深渊的刽子手之一。
杀意，不再是缠绕心脏的毒蛇，而是化作了冰冷的液氮，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的大脑变成了一台超高频的战术模拟器，无数种刺杀方案在其中疯狂推演、碰撞、优化。
潜入“天网”地底指挥中心，利用【幽影欺天】的传承，绕过所有物理和玄学防御；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设置一个由【概念敕令】构筑的必杀陷阱；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引爆自己所有的功德与灵魂，只为和她同归于尽……
每一个方案都清晰、可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复仇的火焰，几乎要从他的眼眶里喷薄而出。
然而，一条冰冷的系统任务提示，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防火墙，死死地横亘在他面前。
程晋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气。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项目经理，接到了两个完全冲突的KpI。一个是“完成对敌对部门负责人的物理清除”，另一个是“优化敌对部门的核心产品bUG”。
要完成后者，就必须深入产品内部，甚至要取得产品负责人的信任与配合。这意味着，他必须收起所有的獠牙和利爪，伪装成一个无害的、甚至是有价值的“合作者”，去接近秦书仪。
复仇的本能与任务的理性，如同两股狂暴的数据流，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着惨烈的对冲，几乎要让他的思维宕机。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一行从未见过的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在屏幕上游走、重组，最终构成了一行他能理解的文字。
程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还没等他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又一行提示紧跟着浮现，仿佛一个洞悉了他所有困惑的魔鬼，递上了一份致命的交易合同。
一百万功德！
这个数字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程晋的神经上。这几乎是他目前功德储备的大半！清算周毅得来的五百万，为陈伯祈愿花掉一百万，现在又要花掉一百万，仅仅是为了“理解”？
他想起了【幽冥商城】里那些琳琅满目的救命道具，一百万功德，足以兑换一枚能在绝境中保命的地阶上品【替死纸人】，或者一张能让他从神明手下逃脱的【千里遁形符】。
而现在，系统却要他用这笔巨款，去购买一份……情报？一份关于“病理”的报告？
这简直是敲诈！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悬停在【否】的选项上，肌肉已经绷紧，随时准备按下。可一种莫名的力量，却让他的指尖迟迟无法落下。
理解……
他真的理解吗？
他只知道“深渊模因”是敌人，是病毒，是导致一切悲剧的元凶。但他不知道它是什么，从何而来，以何种逻辑运行。他就像一个只知道不停挥刀砍杀肿瘤的莽夫，却对癌细胞的扩散机制一无所知。
这种无知，让他感到一种比面对强大敌人更甚的恐惧。
清算陈伯，清算周毅，这些任务就像是在玩打地鼠，打掉一个，又冒出一个。永无止境，治标不治本。这是一种最低效、最愚蠢的战斗方式。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一次风险投资……”程晋的嘴唇翕动着，喃喃自语。他眼中的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顶级“产品经理”的冷静与决断。
“一百万功德，买的不是一份资料，而是这个宇宙级病毒的‘源代码’。只有拿到源代码，才能分析它的底层逻辑，找到它的致命漏洞，开发出能够一劳永逸的‘专杀工具’。”
“从单点清除，到平台化治理……这才是降维打击。”
想通了这一点，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要看清，看清这道铭刻在世界根源处的疤痕，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确定。”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点下了屏幕上那个金光闪闪的【是】。
嗡——！
手机屏幕不再是漩涡，而是瞬间变成了一个绝对漆黑的“奇点”。一股无法用任何物理定律解释的恐怖吸力从中爆发，不是作用于他的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意识”！
程晋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颅骨里硬生生拽了出来，像扯断一根数据线一样，粗暴地拖进了那个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时间、空间、五感……一切属于人类的感知坐标都在瞬间崩塌、失效。
他坠入了一个由纯粹信息和抽象逻辑构成的概念维度。这里没有星河，只有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散发着冰冷光芒的法则之线。每一个节点，每一次闪烁，都代表着一个世界从诞生到热寂的完整生命周期。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只有“存在”与“不存在”两种状态。
就在这片概念之海的最中央，程晋“看”到了它。
“深渊模因”。
它没有实体，没有形象，甚至没有意志。它就是一段逻辑，一条规则，一个追求绝对“静默”与“秩序”的宇宙级逻辑病毒。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熵增”的终极反抗。
一段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信息流，直接灌入程晋的意识深处。
信息流涌入的瞬间，画面骤变！
程晋看到一个由纯粹守护意志构成的古老存在，它的身躯由亿万个恒星的光芒编织而成，它的使命是维系宇宙的平衡，庇护那些刚刚诞生的、脆弱的文明。它善良，且无比强大。
然后，“病毒”降临了。
那代表“静默”的逻辑，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底层代码注入，一个在系统出厂时就被植入的后门。它没有攻击，没有毁灭，只是在那个光明存在的“守护”逻辑后面，加上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条件和绝对化的目标。
污染，在无声无息中完成。
【守护】，被扭曲为“绝对隔离”。为了保护摇篮里的婴儿，最好的方式就是将摇篮彻底封死，杜绝一切内外交互。程晋看到，那个伟大的存在亲手创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水晶世界，将它所珍爱的文明包裹其中，然后，永远静止。
【平衡】，被扭曲为“绝对静止”。宇宙的终极平衡态是热寂。于是，另一个被感染的智慧体，为了维持自己星系的“平衡”，主动熄灭了所有的恒星，将整个星系带入了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爱】，被扭曲为“彻底占有”。一个深爱着自己文明的领袖，为了让这份爱永恒不变，将所有族人的意识上传，数据化，封印在一座永不宕机的虚拟服务器里，让他们在虚假的天堂里永生。他认为，这是对他们最完美的爱。
一幕幕宏大而恐怖的“善行”，在程晋眼前展开。每一个“负债者”都曾心怀最美好的愿景，却最终走向了最彻底的毁灭。它们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在被篡改的逻辑下，无比虔诚地执行着它们眼中最“正确”的使命。
最后，一张熟悉的面孔，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程晋的意识中。
是楚天恒！
程晋被强行拉入了他的视角。他看到一个少年，跪在病床前，看着自己病弱的妹妹，在心中立下守护一生的誓言。那份情感，纯粹、炽热，足以燃烧一切。
然后，“模因”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将这份纯粹的爱，悄然置换了概念。
“想要保护她，就要拥有最强的力量。”
“想要拥有力量，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赢。”
“胜利，就是守护的唯一形式。”
保护妹妹的执念，被扭曲、放大，最终变成了一种只为“胜利”而不择手段的疯狂。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构筑一个能让他永远“胜利”的秩序，从而“保护”他想保护的一切。
在“病理”的视角下，楚天恒的一切疯狂与残忍，竟是如此的……逻辑自洽，又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轰！
程晋的意识如遭雷击，几乎要在这恐怖的真相面前分崩离析。
他心中那股燃烧了两世、针对楚天恒、针对秦书仪的复仇烈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场来自宇宙尽头的暴雪，瞬间浇灭。
火光散尽，原地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看着整个世界都在滑向深渊的、巨大的无力与悲悯。
原来，他们不是纯粹的恶人。
他们……只是更早、更可悲的病人。
幻象如潮水般退去，程晋的意识被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摔回了现实的躯壳。
“呼……哈……哈……”
他猛然从床上弹坐起来，像一个溺水者终于挣脱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脏擂鼓般狂跳，精神被极限透支的疲惫感，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感到无比困难。整个房间的景象在他眼中天旋地转。
他颤抖着手，再次举起手机，看向屏幕上秦书仪那张清冷如故的面容。
眼神中，再无半分杀气。
那是一种医生在面对一个身患绝症、并已将病毒传染给无数人的重症病人时，才会有的眼神。复杂、沉重，混杂着一丝专业性的冷静，和对生命本身的怜悯。
你不是堡垒的看守，也不是邪恶的源头。
你只是这座名为“天网”的巨大1号病房里，第一个被感染，并且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病人。
程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烟味和霉味混杂的气息，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他沙哑地自语，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新的指令。
“原来，我的第一个任务不是刺杀……而是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