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赖局长办公室那扇木门，李成钢顾不上平复呼吸，立刻将刚才在财务科门口和会议室里了解到的情况，语速清晰、条理分明地做了汇报。他复述了小赵干事那句刺耳的“都给你们平反了，怎么还有这么多要求”，也详述了老同志们关于下放待遇和工资套改的具体诉求，以及财务科朱科长关键时刻“尿遁”的行为。
赖局长原本靠在宽大的办公椅里，神情专注地听着。但随着李成钢的叙述，尤其是听到那句轻飘飘却伤透人心的“要求多”时，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保温杯的手背上青筋隐隐凸起。他猛地坐直身体，手中的保温杯“咚”地一声重重顿在铺着厚玻璃的桌面上，里面泡着的浓茶剧烈地晃荡起来，溅出几滴深褐色的茶水在光洁的玻璃上。
“胡闹！”赖局长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李成钢心头一跳。他“腾”地站了起来，原本就高大的身影此刻更添压迫感。他脸色铁青，自己也是从那个特殊年代的风雨中跋涉过来的，深知这些老同志失去的不仅是岁月和金钱，更是尊严和对组织的信任。这种麻木不仁、高高在上的官僚腔调，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这些人，他们受了多少年的委屈！好不容易盼到个说法，关心一下自己的切身利益，这有错吗？！这要求多吗？！简直混账！”
他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锃亮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走了两圈，他猛地停步，锐利的目光射向门外，对着外间厉声喊道：“小王，进来下！”
年轻干练的王秘书几乎是应声推门而入，显然一直在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去！”赖局长指着门外，手指因为愤怒都有些颤抖，“立刻！马上！通知财务科朱钢！让他跑步，跑步去会议室！向那几位老同志当面道歉！态度必须诚恳！告诉他，要是敢敷衍了事，他这个科长就别干了！”
“是！局长！”王秘书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小跑出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赖局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转向李成钢，语气斩钉截铁：“成钢，你马上去通知办公室李主任，请目前在家的班子成员，十分钟后，全部到三楼小会议室集合！我亲自过去，咱们今天就现场办公！能解决的问题，今天必须给老同志们一个明确的说法！”
十分钟后，分局三楼小会议室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严肃到近乎凝固的气氛。赖局长当先推门而入，他身后的分局刘副局长以及其他几位在家的领导，一个个也都面色凝重，步履沉稳地鱼贯而入。顶着一脑门子汗珠、脸色煞白的财务科朱科长，几乎是贴着门边溜进来的，他努力缩着肩膀，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墙角的阴影里，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渗出，沿着鬓角滑落，他也顾不上去擦。
赖局长没有落座，他站在会议桌的主位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首先狠狠钉在了朱科长身上：
“朱钢！” 这一声点名，让朱科长浑身一哆嗦。
“你是怎么管理科室的？！手下的人，就敢这么对待我们分局蒙冤多年的老同志？！一句轻飘飘的‘都平反了，还这么多要求’，就把人打发掉了？！” 赖局长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朱科长的心上，“你的政治敏感性、你对同志的感情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这个科长，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不想干了是不是？！” 他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几只玻璃杯嗡嗡作响。
朱科长被训得面红耳赤，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赶紧上前一步，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明显的惶恐和颤抖：“赖局，我错了！是我管理严重失职！我深刻检讨！我保证，回去一定严肃处理那个不懂事的小赵，让他停职反省！” 说完，他顾不上擦拭满脸的汗，慌忙转向坐在会议桌另一侧、神情复杂的几位老同志，再次深深鞠躬，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各位同志，各位老前辈！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是我没尽到责任，没管好下面的人，让几位前辈受委屈了！我代表财务科，向各位郑重道歉！请你们原谅！”
赖局长这才冷哼一声，用眼神示意朱科长站到一边去。他拉开椅子坐下，其他几位局领导也相继落座。赖局长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他亲自拿起桌上的暖瓶，给几位老同志面前的白瓷茶杯里续上热水，氤氲的热气在空气中袅袅升起。
“各位同志，”赖局长语气诚恳而郑重，“你们今天提出的这两个问题，都非常合理！这不仅仅是金钱的问题，这是组织上应该也必须给你们的一个交代！” 他坦诚地看向林雨昕和其他几位同志略带倦容的脸，“关于下放期间的经济补偿问题，目前上级确实还没有统一的、明确的补偿性政策出台。这一点，我们分局不能隐瞒，必须向大家如实说明。”
他看到几位老同志眼中刚刚亮起的光彩瞬间又黯淡下去，脸上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忧虑让他心头一紧。他立刻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但是！” 这个转折词，他咬得格外清晰有力，“这绝不意味着组织不管不问！对于大家恢复工作后的工资待遇套改问题，上级是有明确原则性规定的！” 他转向刘副局长，“老刘，你补充一下。”
刘副局长点点头，坐直了身体，拿起一份文件示意道：“是的。根据相关文件精神，应当根据各位受错误处理前的原始工资级别、工龄、职称等因素，严格参照当前国家最新的工资政策和标准，予以妥善核定和衔接。核心原则，就是尽量保证各位老同志恢复工作后的基本生活水平不受大的影响！这件事，刻不容缓！” 他目光投向还在擦汗的朱科长，语气严厉：“朱科长！这个任务，你亲自挂帅负责！财务科牵头，人事科配合！一周之内，必须拿出一套初步的、严谨的核算方案，提交局党委会研究！方案要做细做实，挨个落实人头！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和赖局！一周，我只给你一周时间！”
赖局长紧接着补充，目光再次扫过几位老同志：“至于下放期间的补偿问题，请大家务必相信组织！一旦上级有了明确的政策和实施细则下来，我们分局党委保证，绝对第一时间、不折不扣、一分不少地为大家落实到位！绝不拖延，更不会打任何折扣！”
几位局领导言辞恳切，态度鲜明，尤其是刘副局长对工资套改问题的具体时限要求，让林雨昕等人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紧绷的肩膀不知不觉放松下来，脸上那抹积压已久的阴霾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宽慰和一丝感激。林雨昕作为代表，扶了扶鼻梁上那副老旧的眼镜，声音有些哽咽却清晰地说道：“赖局长，刘副局长，各位领导……有你们这番话，有你们这样的态度，我们……我们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我们相信组织！谢谢各位领导为我们这些人做主！谢谢了……”说着，他和其他几位老同志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赖局长脸上终于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他也站起身，伸出双手虚按了一下：“坐，坐，同志们快请坐。”
他转头对一直侍立在门口、密切关注着会议进展的李成钢吩咐道：“成钢！”
“在，局长！”
“你马上去安排一下食堂。眼看就到饭点了，”赖局长抬腕看了看那块磨得有些发亮的老式上海表，“让食堂准备几个好点的菜，加几个硬菜！今天中午，务必请这几位同志都在咱们局里吃了饭再回去！这是分局的一点心意，也算给大家压压惊。”
他又对刘副局长说：“老刘，你辛苦一下，代表分局领导，陪几位同志们好好吃顿饭，边吃边聊，再详细听听大家生活上还有什么实际困难，回来一并汇总研究！”
“好的，赖局！”刘副局长和李成钢同时应道，语气干脆利落。
一场因沟通不畅引发的风波，终于在赖局长雷厉风行的亲自介入和现场办公下，圆满解决。当李成钢推开会议室的门，引导着几位老同志在刘副局长和蔼的陪同下走向食堂时，走廊里已飘起了饭菜的香气。看着这几位微微佝偻却明显轻松了不少的背影，听着他们低声交谈中传来的、久违的带着些许轻松的话语，李成钢倚在门框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抬手抹了一下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细汗，心中感慨万千：拨乱反正，重拾人心，远非一纸冰冷的平反通知书就能完成。它需要在每一个涌现问题的节点，用最炙热的真诚、最务实的担当，去倾听那些被岁月磨损的声音，去抚平那些深藏已久的伤痕，去打通那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公里”。这最后一公里的基石，正是这样一次次具体的、带着温度的回应与解决。他转身，轻轻带上会议室的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也为这沉重的一页，暂时画下了一个休止符。
送走了满意而归的老同志们，赖局长把李成钢又叫回了自己办公室，这次他关上了门。他从抽屉里拿出烟，丢给李成钢一根，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办公室里弥漫开淡淡的烟雾。两人之间的气氛从刚才的严肃紧张，变得松弛了些，带着点私下交谈的随意。
“成钢啊，这次平反的工作，你完成得很出色，辛苦了。”赖局长吐着烟圈，缓缓说道，“现在这事儿也算告一段落了。有个情况跟你通个气，公安学校那边已经恢复正规工作了，咱们局里这个临时的培训组，估计很快也要撤销了。”
李成钢点点头，表示理解。
赖局长看着他，话里有话地继续说：“你师傅，老吴，退休都好几年了，这次是我硬把他请回来撑场面的，真是辛苦他了。我听说……他家里两个儿子，当年因为起风的原因，都没能进咱们公安系统？现在形势不一样了，你私下问问老吴，他儿子要是还想来，有没有这个意向？要是想来，我去想办法协调。”
李成钢心里一动，知道这是赖局长念旧情，在想办法补偿和安置。
“还有老张，”赖局长又点了一个培训组老同志的名字，“我听说他闺女，知青返城回来，工作一直没安置妥帖？你让他把他闺女的资料准备一份，交给小王。等下次开班子会，我在会上提一下，看看局里或者下面派出所，有没有合适的岗位。尽量解决。”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我这人呢，向来是，你给我出力，把事办好，我就得给你合理的待遇，解决后顾之忧。不能光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你和小周，又是培训培训组，这边又负责核查档案平反。这一年多累的够呛，等忙过这阵子，我跟班子其他人碰个头通个气，争取给你们提一级工资。应该问题不大”
最后，赖局长的目光落在李成钢身上，带着点长辈式的关切：“对了，还有你媳妇，简宁。在分局后勤窝了这么多年，也够憋屈的。现在风停了，云散了，她想不想动一动？我记得她当年在宣传科，写东西可是一把好手，笔杆子硬得很。要是她想回宣传科，或者有其他想法，你可以让她自己琢磨琢磨，有机会。”
李成钢没想到赖局长考虑得如此周全，连简宁的事都想到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连忙站起身，诚恳地说：“赖局，太感谢您了！为我，为师傅和老张，还为小周和简宁……您想的太周到了！简宁的事，我回去问问她的想法，再向您汇报。”
“嗯，不急，征求她本人意见。”赖局长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行了，没事了，你去忙吧。回头记得先跟老吴和老张透个气。”
“哎，好！我明白！”李成钢用力点头，退出了局长办公室。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在走廊上，明亮而温暖。他知道，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新的希望和秩序，正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如同春草般，顽强地萌发生长。而他，以及他身边许多人命运的齿轮，也将在拨乱反正的洪流中，悄然转向新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