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三大爷阎埠贵就揣着自己的“命根子”出了门。他去找的是前街老王介绍的“能人”刘麻子,据说路子野得很,轧钢厂、纺织厂都能说得上话。
小饭馆里烟雾缭绕,刘麻子翘着二郎腿,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的手指夹着劣质香烟,唾沫横飞地拍着胸脯:“老阎,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轧钢厂刚空出来一个仓库清点的临时工名额,轻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跟他们劳资科的李股长是过命的交情!一百八十块,包在我身上,三天!最多三天,让你家小子去报到!”
阎埠贵看着对方信誓旦旦的样子,听着那诱人的职位描述,心里那点疑虑被儿子要去上山下乡的窘境打破。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卷带着体温、几乎能攥出水来的钱,一张张点给刘麻子,反复叮嘱:“刘师傅,这钱……您可千万得上心!我儿子的前程可就指望您了!”
“哎呀,老阎!你还不信我?”刘麻子一把将钱揣进油腻的黑布上衣内兜,拍得啪啪响,随手写了一个收条。“等着听信儿吧!包在我身上!”
三天时间,对阎埠贵和阎解旷而言,漫长得如同三年。
第一天,阎埠贵在家里坐立不安,耳朵竖着听外面的动静。阎解旷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看父亲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三大妈虽然心疼钱,但也默不作声地多添了两勺水熬粥,祈祷着这事能成。
第二天,阎埠贵忍不住去了趟刘麻子留的地址——一个破败的大杂院角落。邻居说刘麻子出门办事了。阎埠贵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安慰自己:办事去了,办事去了,肯定是去跑关系了。
第三天下午,约定的时间一点点过去,夕阳的余晖把阎家狭窄的堂屋染成一片昏黄。阎解旷不停地在门口张望,脖子都伸长了。阎埠贵表面端坐,捧着个没了茶叶的空杯子,手指却无意识地用力,指节泛白,杯沿磕碰着牙齿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爸,都……都这个点了,刘师傅还没来,是不是……”阎解旷的声音带着哭腔,一种不祥的预感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阎埠贵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得吓人:“你闭嘴!懂什么?兴许是事情办得顺,李股长留他喝酒了呢!”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干瘪无力。
他再也坐不住了,抓起挂在门后的旧外套,几乎是冲了出去。他再次来到那个大杂院,这次邻居的眼神躲闪起来:“老阎啊……那个,刘麻子……他,他好像昨天就拿着行李走了……说是回河南老家了,我们也不清楚……”
“搬走了?!”阎埠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他一把抓住邻居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他搬哪儿去了?!他拿了我一百八十块钱!替我儿子买工作的钱!”
邻居吓了一跳,用力挣脱开:“哎哟!老阎你抓疼我了!我真不知道!他就住这儿一个的小偏房,平时在街上当窝脖,打打零工的,谁知道去哪儿了?你……你是不是遇上骗子了?”
“骗子”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阎埠贵的心口上。他脑子嗡的一声,踉跄着退后两步,靠着冰冷的墙壁才没瘫下去。一百八十块!自己抠索牙缝、连儿子未来都押上去的一百八十块!就这么没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全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脸上。阎解旷看着父亲那煞白的脸、空洞的眼神、微微颤抖的嘴唇,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冰冷的深渊里。
“当家的?咋……咋样了?”三大妈颤声问,手里攥着的抹布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阎埠贵没说话,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直挺挺地走进屋,重重地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藤椅上。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不住、充满绝望和愤怒的低吼:“骗子!挨千刀的刘麻子!他卷着钱跑了!跑了!!”
“啊?!”三大妈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靠住了旁边的桌子才没倒下,声音尖利起来:“一百八十块!一百八十块啊!天杀的骗子!这……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她心疼得直拍大腿,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爸!你说什么?!”阎解旷像是被雷劈中,猛地冲到阎埠贵面前,眼睛瞪得血红:“钱没了?工作也没了?!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爸?!”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淹没了他,下乡的可怕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感觉自己被父亲亲手推到了悬崖边,而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是虚妄的谎言!
“我早就说过这事儿不牢靠!”一直闷头抽烟的阎解成忍不住抬头,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埋怨和心疼,“一百块啊!我跟你嫂子于莉省吃俭用多久才攒下的那些……”旁边的于莉赶紧用力拽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了,但眼神里也满是心痛和不忿。一百八十块,在这个年代,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阎埠贵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阎解旷,像是在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愚蠢的倒影,又像是在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你问我怎么办?!啊?!我还想问你这钱怎么办!要不是为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我会去找那王八蛋?!我会把这么多钱搭进去?!现在好了!钱没了!工作也没了!你满意了?!你下乡去吧!跑不了你了!滚!都给我滚!” 他抓起桌上的空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发出一声刺耳的爆裂声,如同这个家庭骤然碎裂的希望。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三大妈的呜咽声,阎解旷粗重的喘息声,阎解成夫妻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阎埠贵突然想到同住前院的李家。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李成钢,还有他媳妇简宁,那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公安局的人!虽说李成钢现在……唉,不提了,但总归是吃公安局的那碗饭,抓个骗子,那不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吗?
这念头一起,阎埠贵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也顾不上刚才摔杯子的失态和满地的狼藉,猛地从藤椅上弹起来,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就往门外冲。
“对!找成钢!找简宁!他们肯定有办法!公安局抓骗子是天职!”他一边往外冲,一边嘴里念叨着,仿佛这样就能让希望更大几分。
三大妈和阎解旷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也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阎解旷甚至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又被阎解成拉住了。
阎埠贵几乎是踉跄着穿过月亮门,冲到前院西厢房门口。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抬手就“砰砰砰”地敲响了李成钢家的门,声音又急又响。
“成钢!成钢!简宁!开开门!我是三大爷!出大事了!急事!”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简宁,腰间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显然是在做饭。她看到门口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阎埠贵,愣了一下:“三大爷?您这是……快进来,屋里说。”
李成钢也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看到阎埠贵这副模样,眉头微蹙:“三大爷,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阎埠贵也顾不上客套,几乎是扑进屋里,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把事情经过倒了出来:如何找的刘麻子,刘麻子如何吹嘘,自己如何鬼迷心窍给了一百八十块钱,现在刘麻子人去楼空,邻居说他可能是骗子……
“……成钢!简宁!你们可得帮帮我啊!”阎埠贵抓住李成钢的胳膊,手指因为激动而用力,“一百八十块!那是我的棺材本,也是解旷工作的希望啊!这挨千刀的刘麻子,他这是诈骗!是犯罪!你们是公安,得把他抓回来!把钱追回来啊!”
简宁听完,脸色也凝重起来。她看了一眼李成钢,先安抚阎埠贵:“三大爷,您先别急,坐下喝口水缓一缓。如果情况属实,这确实涉嫌诈骗,是属于我们公安机关管辖的案件。”
李成钢扶着浑身发抖的阎埠贵坐下,递过一杯水,声音沉稳:“三大爷,您把刘麻子的全名、体貌特征、原来住的具体地址,还有他当时怎么跟您说的,尽可能详细地再跟我说一遍。特别是他承诺的那个轧钢厂仓库清点的岗位,具体是哪个车间或者仓库,还有他说的那个劳资科李股长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他的问话条理清晰,直指关键。这让慌乱的阎埠贵稍微定了定神,努力回忆着细节,断断续续地补充。
李成钢认真听着,偶尔插话追问一两个细节。听完后,他沉吟了片刻。
简宁在一旁开口道:“成钢,这事得尽快报案。虽然我们现在……但基本的程序不能乱。得让三大爷去派出所报案,把情况说清楚。我们可以帮三大爷梳理一下情况,必要时,我跟我以前刑侦队的同事打个招呼,请他们多关注一下这个案子。” 她的话既体现了原则,也透着人情。
李成钢点点头,对阎埠贵说:“三大爷,简宁说得对。这事,您得正式去派出所报案。我们虽然是公安,但也不能越权直接插手具体的案子。这样,您现在稳住神,我陪您一起去趟派出所,把您刚才说的这些,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跟接案的同志说一遍。证据方面,那张欠条,”他提醒道,“您带了吗?还有,当时有没有其他人在场听到刘麻子的承诺?这些都是重要线索。”
阎埠贵一听要报案,还要自己去说,心里又有点打鼓,但看到李成钢沉稳的目光和简宁肯定的态度,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他连忙点头:“收条!收条在我这儿!解旷写的……哦不,是刘麻子写的!在场……当时就在小饭馆,就我和他两个人……不过老王!前街老王可以作证,是他介绍的!”
“好。”李成钢站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把事情经过、证据、证人都提供给警方。只要立案,就有希望。”
阎埠贵看着李成钢平静却充满力量的眼神,又看看简宁脸上那种属于公安人员的笃定,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稍稍落回肚子里一点。他仿佛看到了一丝光亮,尽管前路依然未知,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黑暗和绝望了。他赶紧站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跟着李成钢和简宁走出了家门。
身后,阎家其他人也聚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所有的希望,此刻都寄托在了这最后一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