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案卷审核中滑过。李成钢坐在法制二股的办公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光滑的笔身。窗外秋意渐浓,但他心头那点从基层带上来的“实感”,却仿佛隔着层雾,越来越远。这大半年来,他如履薄冰。法制一股那股子“衙门”习气,动不动就材料“格式不符”、“要件不全”打回去的气派,他学不来,也不愿学。都是下面所、队的兄弟熬更守夜整出来的东西,能提醒补正的,他顺手就批注了;原则性有问题必须退的,也尽量把问题说清楚,让人知道怎么改。时间一长,下面送材料来的同事,见了他,紧绷的脸都松快些,不像去一股,那是还没进门就先头疼。
六三年的十一月初,因为教员对诸暨县枫桥镇的基层治理经验做法作出批示“要各地仿效。搞政工出身的富治部长听到后。马上部里就下发大力推广“枫桥经验”的红头文件,像块沉重的石板,压在了整个分局心上,更是搅乱了李成钢那点好不容易建立的工作节奏。文件是富治部长亲自抓的,措辞严厉,要求坚决贯彻执行:“发动和依靠群众,坚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决”,“捕人少、治安好”成了硬指标。文件精神一层层传达下来,到了基层就完全变了味。基层所队的简报倒是好看了——纠纷数量骤减,拘留率直线下降。可李成钢翻看着汇总上来的简报,眉头拧成了疙瘩。数字是漂亮了,但他总觉得里头透着一股虚劲儿。
这天下午,法制科开了个内部通气会。一股的股长老王,嗓门洪亮,抖着手里一份简报,对着科长说:“科长您瞧,南城所这个月就报了俩治安拘留!搁以前?光打架斗殴的就不止这个数!这不正说明‘枫桥经验’落地生根,效果显着嘛!群众觉悟高,矛盾化解在基层,大大减轻了我们工作负担!” 他语调上扬,带着点邀功的意味。
旁边坐着的小赵,是去年分来的高中生,也是法制二股的,平时挺佩服李成钢的务实。他忍不住小声嘀咕:“负担是减轻了,可我怎么听朝阳所的兄弟说,现在处理点事儿,都得先看居委会张主任、管事李大爷的脸色?明明是偷窃,证据确凿,人家大爷一句‘街里街坊的,批评教育为主,退赃就行了’,最后真就给调解了?这治安处罚条例……都快成摆设了。”
老王不满地瞪了小赵一眼:“小赵同志!你这思想可要不得!依靠群众是我们公安工作的根本路线!群众威信高了,监督到位了,坏人坏事自然就少了!大方向要把握好!”他转头又对科长说,“谢部长的指示非常英明,我看啊,这股风还得吹得更深入些!”
科长没表态,只是敲了敲桌子:“都注意点,文件要学深悟透,具体执行也要结合实际情况。成钢,你怎么看?你从基层上来,下面实际啥情况?”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一直沉默的李成钢。
李成钢放下笔,清了清嗓子。他能感觉到老王那略带审视的目光和小赵眼底的困惑。他斟酌着词句:“科长,文件的精神我理解,依靠群众化解矛盾,方向是对的。基层的同志,工作量确实暂时下来了,松快了些。”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但……权威这个东西,建立起来难,消下去快啊。现在街面上,老百姓看到穿制服的民警,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有点怕,但也知道有问题找公安,咱们能做主。
现在呢?昨天我听安定门所的陈所打电话来诉苦,说处理个小纠纷,旁边看热闹的大爷直接插嘴:‘这算啥事儿啊,找他们不如找居委会胡主任说道说道。’民警站那儿,反倒像个外人……甚至,” 他声音低沉了些,“有些原本该我们依法处置的轻微违法,现在居委会那边一‘调解’,事儿是平了,可法律的边界也模糊了。长此以往,会不会让人觉得,‘法不责众’或者‘人情大于法’?这‘治安好’的根基,靠什么立住呢?”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老王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李成钢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听到的情况,又一时不知从何驳起。科长眉头紧锁,手指在文件上划拉着,半晌才说:“成钢提的这个情况……值得注意。依靠群众不等于放弃我们的执法主体地位,更不能丢了法律的严肃性。老王,你这股劲儿要用对地方,督促下面执行政策要把握好度,别走极端!枫桥经验是‘就地解决’,但前提是依法依规!都散了吧,再琢磨琢磨。”
走出会议室,李成钢觉得胸口那股闷气并没有散。老王走过他身边,低声甩下一句:“成钢,你这调子……有点右啊!现在是什么风向,心里得有数!” 李成钢没接话,只是默默走回自己办公室。
他看着桌上摊开的、一份来自基层所的提请治安拘留的案件报告——案情清楚,证据充分,按以往标准,批拘留没问题。但现在,“捕人少”是硬指标,送这份报告上来的同志,怕是也顶着压力,心里没底吧?他拿起钢笔,笔尖悬在审批栏上,久久没有落下。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低鸣,像一声模糊不清的叹息,更像是远处酝酿着的一声闷雷。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李成钢抬头一看是交道口派出所的刘副所长,老领导了来了,李成钢连忙起身相迎。刘副所长把警帽往李成钢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角一搁,一屁股坐在对面藤椅上,解开风纪扣,长长吁了口气:“哎呀妈呀,可算是透口气了!这趟送材料,比在所里调解十户邻居纠纷还累心!”
李成钢推过一杯刚沏好的茉莉花茶,热气腾腾,笑道:“刘所,快润润嗓子,你这动静,楼道里都听见了。怎么,所里又碰上硬茬了?”
“硬茬?”刘副所长吹着茶沫,嗓门还是没收住,“现在是啥都不敢碰!你瞅瞅现在这架势,‘枫桥经验’一铺开,好家伙,咱们派出所那点活儿,快让居委会大妈、大爷包圆儿了!今儿上午,就为两家鸡毛蒜皮争地界的事儿,那管事王大爷拍着胸脯说‘按老规矩调解’,我俩片警戳边上倒像给他站岗的了!这还不算完,前两天处理个偷摸儿的小贼,人赃并获带回去了,你猜怎么着?隔天居委会大妈找所长‘反映情况’,说那家‘确有困难’,‘要照顾群众情绪’,让我们‘慎重考虑’!嘿,这以后办案子,是不是还得出个‘群众同意书’啊?”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飞到茶杯里,“这法律法规,不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了?再这么搞几年,成钢,你说咱腰里这枪,趁早交上去算了,别挂着占地方!”
李成钢听着,心里门儿清,基层这股子憋屈劲儿他太懂了。他赶紧咳嗽几声,清嗓子的声音格外响,眼神往虚掩的办公室门瞟了瞟:“咳咳…咳咳…刘哥,你这嗓门,赶上咱们分局开大会做报告了!坐办公室可听不得这个,当心隔墙有耳。”他站起来,佯装去拿暖水瓶续水,顺势走到门边,轻轻把门掩严实了些。
刘副所长是老油条,李成钢这几声干咳和关门的动作像盆冷水浇下来,他猛地刹住话头,端起茶碗咕咚灌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他放下茶杯,讪讪一笑,拍了拍额头:“瞧瞧我这嘴!在所里跟那帮小子吆喝惯了,到了你这清贵地方,还当是自己办公室呢!忘了忘了,兄弟你现在是机关里的笔杆子喽!”他赶紧转了话头,带着点调侃,“哎,说点高兴的。你现在好了,跟弟妹都在分局上班,出家门进厂门……哦不,进局门,那工资条儿,是不是直接由弟妹签收了?这财政大权移交得够彻底的啊!”
李成钢见他转了话题,心里松了口气,也顺着台阶下来,坐回椅子上,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刘哥,你可别提了!工资袋儿我倒是能摸一下,也就那么一下,钱还没焐热乎呢,就得老老实实上交。我这兜里啊,比脸还干净!一到月底那几天,在所里混惯了的老毛病就犯,烟瘾上来别提多难受,全靠办公室几个老烟枪救济,抽‘伸手牌’呗!”他做了个夹烟的手势,一脸无奈,“这日子过得,比在所里那会儿还紧巴!”
“哈哈哈!”刘副所长拍着大腿笑起来,刚才的郁闷一扫而光,“行啊成钢!你这觉悟,这才叫真正的上交国家、上交媳妇儿!‘伸手牌’好,‘伸手牌’还不花钱!回头我让老王他们多备点,咱基层的老传统,不能断了根儿!”笑声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冲淡了之前那点紧绷的空气。
办公室里那点轻松气氛随着刘副所长一句“工资上交”的玩笑话,很快又沉了下去。他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眼神飘向窗外分局院子里那棵落了叶的老槐树,沉默了半晌,才像是闲聊家常似的,又絮叨了几句所里的人和事:老搭档张所长最近血压又高了,新分来的小民警小陈挺机灵但还有点毛躁,南街那片的李大妈调解是真热心但也真有点“管得宽”……
他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李成钢听,让办公室里不至于太安静。李成钢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保温杯的杯壁,偶尔应和一声“张所是该注意身体了”或者“小马是个好苗子,得多摔打摔打”。
刘副所长似乎终于把该铺垫的闲话都说完了,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门口,咔哒一声,很轻但很清晰地,把门锁的旋钮拧上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重了几分。
他转回身,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不大的空间里踱了小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声,凑近了李成钢的办公桌:“成钢,这儿就咱俩,关起门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李成钢,“这么搞下去,真不行!上面看着是‘捕人少’、‘纠纷没上交’,数字是好看了。可底下呢?底下的民警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李成钢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没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这帮老家伙,干了这么多年公安,骨头缝里都刻着‘法’字怎么写!现在可好,眼看着该管的事不敢管,该亮出来的态度不敢亮!为啥?动不动就有‘群众意见’,动不动就有‘调解为主’的帽子扣下来!
处理个小偷小摸,都得先掂量掂量居委会大爷大妈的态度,生怕动作大了又落个‘不依靠群众’的罪名!这叫怎么回事?”刘副所长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激动而微微发颤,“成钢啊,这‘枫桥经验’,听着挺好,群众路线嘛,咱们d员最讲这个。可上面的人坐在办公室里看报告,哪知道下面执行的味儿都变了?这不是变相地鼓励我们……不作为吗?”
他把“不作为”三个字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今天敢对个小案子缩手缩脚,明天碰到硬茬子、真敢玩命的,你让下面的兄弟怎么办?骨头都软了,腰杆还怎么挺得直?”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把下面更重的话压回去,换了一种更沉痛也更无奈的语气,“这风气一旦扎根,想再把它扭过来,那就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到时候,老百姓眼里,咱们这身制服,还有几分斤两?法律的威严,又还剩下几成?”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李成钢,那眼神里有焦灼,有不解,有憋屈,更有一种对未来的深刻忧虑。小小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那杯刚刚还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此刻袅袅的白气也显得格外凝重。
李成钢喉结滚动了一下,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压在胸口。刘副所长这番话,就像一把尖刀,把他这段时间隐隐约约感觉到却一直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口的忧虑,血淋淋地挑开了。他明白刘哥的担心绝非空穴来风,基层的困境正沿着这个轨迹滑向一个危险的境地。他拿起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发干的喉咙,却发现杯沿有点烫手。
“刘哥……”他开口,声音也有些发涩,同样压得很低,“你说的……我都明白。老陈(安定门所长)也跟我倒过类似的苦水。这事儿……”他看着刘副所长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斟酌着词句,“就像一把新磨的刀,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用得猛了怕伤着自己人,搁久了不用,就容易生锈啊。上面现在这股风刮得正劲,咱们……也只能先在夹缝里把该做的事情做扎实。该依法办的事,材料该审的审,该提的意见还得提。至于下面兄弟的手脚……唉,只能提醒他们,调解归调解,底线归底线。规矩里的红线,任何时候都不能当柳树枝条给弯折喽!”
这番话,李成钢既是说给刘副所长听,也是在说服自己。他没有直接附和刘副所长那尖锐的批判,甚至避开了“不作为”这个刺耳的词,但话里的意思,刘副所长听懂了。那“生锈的刀”和“不能弯折的红线”,就是他对现状最深沉的担忧和对原则最隐晦的坚持。
刘副所长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点。他知道,李成钢现在的位置,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行,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多少有点底了。成钢,你在上面……也多留点心。”他站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了门锁,外面的声音重新涌了进来。
“走了!还得去趟后勤。”他拿起桌上的警帽戴上,又恢复了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对了,下回再找你要烟抽,可别光给伸手牌啊,好歹也得是‘牡丹’起步!”他故作轻松地丢下一句玩笑。
李成钢也扯出一个笑容:“那得看我们家财政部长批不批预算了!”
看着刘副所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李成钢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案头那份等待批阅的提请拘留报告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刘副所长那句“不作为”和“再想扭转就难了”,像沉重的鼓点,反复敲打在他的心上。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未能落下。窗外,秋日的阳光斜射进来,暖意融融,却丝毫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忧虑。这“枫桥经验”的风,究竟会把基层吹向何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