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哈出一口白气,走进了医院的门厅。消毒水和一种混杂着煤炉子味儿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找到贾东旭的病房,推门进去,一股更浓的药味和潮湿的霉味涌来。这是间八人间的大病房,靠窗最里面的两张床拉着隔帘。李成钢走过去,掀开帘子一角。
“呦,东旭哥,贾家嫂子。”李成钢脸上挤出温和的笑意,尽量显得不那么生分。
病床上,贾东旭躺靠着,左手打着厚厚的石膏,用白布带吊在脖子上,脸色蜡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蔫头耷脑的。秦淮茹正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在喂水。看见李成钢进来,秦淮茹赶紧放下缸子站起身,脸上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但那笑容里盛满了愁绪和疲惫,眼底下是两抹清晰的青黑。
“哎哟,成钢兄弟,你咋还跑一趟!快坐快坐!”秦淮茹忙不迭地让开小板凳,又用袖子擦了擦凳面,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卑微和讨好。她身上的蓝色棉袄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贾东旭也挣扎着想坐直一点,牵动了伤处,疼得咧了咧嘴:“成钢兄弟…麻烦…麻烦你了…”声音有气无力。
“快别动!”李成钢忙伸手虚按了一下,顺势在小板凳上坐下,把小布包放在床边,“东旭哥,感觉咋样?医生咋说?”
秦淮茹叹了口气,抢着开了口,声音带着点干哑:“唉,成钢兄弟,您是不知道,遭老罪了!医生说算他命大,掉下来工件的时候正好砸在边上,就左胳膊折了,万幸脑袋没磕着…可这胳膊,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得养着,弄不好还落下毛病。这伤…”她顿了顿,眼圈有点红,“这伤,没个小半年怕是回不了车间了。”
贾东旭听着,脸上更灰败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眼神茫然地望着病房顶棚那根挂着蛛网的电线。
秦淮茹的愁苦像水一样溢出来,她绞着粗糙的手指头:“您说说,这可咋整啊?棒梗他奶奶身子骨也不行,棒梗和小当还那么小,一家老老少少五六张嘴,全指着他这点定量和那点工资活命呢。这一下子…这…这往后的日子,可真是看不到亮儿了…”她说着,声音哽咽了一下,赶紧低下头,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李成钢看着这对愁云惨淡的夫妇,心里也沉甸甸的。他理解秦淮茹的绝望,在这个定量卡得死紧的年月,一个壮劳力倒下几个月,对一个本就不宽裕的家庭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嫂子,你先别急。”李成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点安抚,“东旭哥这是在厂里干活的时候出的事儿吧?这应该算工伤啊!”
提到工伤,贾东旭的眼神终于聚焦了一点看向李成钢,随即又黯了下去,嗫嚅道:“厂里…厂里是来了个干事看过…可…可他说,当时我是自个儿没站稳晕倒了,才出事的…这…算不算‘工作岗位上的意外伤害’,厂里…厂里好像还在掰扯…”
“掰扯?这有啥好掰扯的?”李成钢眉头微蹙,“甭管晕不晕倒,东旭哥是在车间里干活的时候、在设备旁边受的伤,这不就是工伤?晕倒那也是累的,工作强度大导致的!”他语气笃定了一些,看向秦淮茹,“嫂子,这事儿我看你得主动去找找。院里管事的一大爷易中海,他不是厂里的七级钳工吗?跟东旭哥还是师徒关系。你找他,让他带着你去厂里工会问问清楚!”
“一大爷?”秦淮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能行吗?找工会?”
“对,工会!”李成钢肯定地点点头,声音不高但带着说服力,“工会就是为咱工人说话办事的地方!这事儿归他们管。你就跟工会的同志把事情原原本本讲清楚,说明白东旭哥是在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因为工作原因受的伤,造成的后果。工会自然会调查清楚,替工人主张权益。该有的工伤待遇,比如养伤期间的工资补贴、医药费报销这些,都得按规定来。你们不能干等着厂里给说法,得主动去问、去反映情况。”
贾东旭听着,惨白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眼神里也多了一点活泛气儿:“成钢兄弟,你说的对…是得去找工会…易师傅…易师傅应该能帮上话…”
秦淮茹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脸上的愁苦稍稍化开一点,带着点感激和希冀看向李成钢:“成钢兄弟,您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这心里慌得没着没落的,光知道愁,都不知道该咋办好了。对!找工会!明儿…明儿我就找一大爷,让他带我去厂里!”
“这就对了。”李成钢站起身,“东旭哥,你好好养着,别胡思乱想,先把伤养好是正经。厂里该你的待遇,跑不了。嫂子,你也别太熬着了,该吃饭吃饭,身子垮了更麻烦。”
“哎,哎,谢谢你啊成钢兄弟,您这大冷天还跑来看他…”秦淮茹连连道谢,把李成钢送到隔帘外。
“甭客气,都是街坊邻居。行了,你们歇着吧,我走了。”李成钢摆摆手,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隔帘重新拉上。秦淮茹坐回小板凳,看着丈夫吊着的胳膊,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说…工会真能管用吗?这工伤…能算下来吗?”
贾东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成钢兄弟是公安,他懂政策…他说行…应该…错不了吧?明儿…试试…” 声音里还是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确定。
秦淮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四合院,心里那点刚在医院被李成钢点燃的希望小火苗,被腊月的寒风吹得一摇三晃。她没回家,径直去了中院易中海家。
“一大爷…”秦淮茹站在门口,声音带着点恳求的颤音,“您看东旭这事儿…李公安说让去找工会,您…您能陪我去趟厂里吗?您是老工人,又是东旭师傅,说话有分量,厂里人认您…”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眼神里全是期盼。
易中海正坐在屋里就着炉子烤白薯,闻言动作顿住了。他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小铁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淮茹啊,这事…唉,不是一大爷不想帮你。东旭是我徒弟,我能不心疼?可这工伤认定…它有点麻烦啊。厂里领导那边…说法不一。”他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凑了凑,“你也知道,现在厂里抓生产、抓纪律,东旭是自己晕倒的,这性质…上面要是咬死了不算工伤,我这…我这老脸去硬顶,怕是…怕是更不好办呐。”
易中海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秦淮茹心上。她听明白了,一大爷这是怕得罪领导,往后在厂里不好做人。她脸色更白了,嘴唇动了动,那句“您是管事大爷”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说出来。人家的顾虑,她懂。可这日子,怎么往下过?无助感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她的心。
“嗨!一大爷,您这瞻前顾后的劲儿!”一声洪亮的嗓门突然在门口炸响,傻柱拎着个空饭盒晃悠进来,显然听到了后半截话。他眉毛一竖,冲着秦淮茹拍胸脯:“秦姐,甭求他!这忙一大爷不帮,我帮!明儿我陪你去厂工会!我就不信了,光天化日,在轧钢厂干活受的伤,还不算工伤?还有没有王法了!”
秦淮茹吓了一跳,连忙道:“柱子,你…你小声点!”心里却像抓住了一根新的浮木,虽然这根浮木看着有点莽撞。
易中海被傻柱呛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摆摆手,闷声道:“柱子你想去就去吧,说话注意点分寸。”算是默许,也撇清了关系。
第二天一早,傻柱果然雄赳赳气昂昂地陪着秦淮茹进了轧钢厂大门,直奔工会办公室。工会办公室里生着个不大的煤球炉子,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围着炉子喝茶看报。傻柱那大嗓门一进屋就打破了原有的安静。
“哪位是管工伤的同志?我们是替钳工车间贾东旭来的!”傻柱直奔主题,声音洪亮得能把房顶掀开。
一个戴着蓝布帽子、架着副眼镜的中年干部慢悠悠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了一下他俩:“什么事?”
秦淮茹赶紧上前一步,陪着小心把事情说了,末了补充道:“同志,您看,这确实是在车间上班的时候受的伤,当时人就晕倒了…”
“自己晕倒的啊?”眼镜干部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这情况…厂里有规定,得看具体原因。你们有车间证明吗?有目击证人签字吗?医院开的诊断上写明了是‘工伤所致’吗?”他抛出一连串问题,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冷淡。
秦淮茹刚想说“没有”,傻柱急了,抢着大声道:“嘿!这还用证明?全车间谁不知道!人是在机器边上倒下去的!你们工会不就是替工人说话做主的地方吗?这明摆着的事儿,还查啥查?耽误工夫!赶紧给人把工伤认定了,该补工资补工资,该报医药费报医药费!这大冷天的,人家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傻柱这番连珠炮似的抢白,带着明显的火气和质问,声音又大,把屋里其他几个人都惊动了。眼镜干部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放下茶缸,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这位同志!你说话客气点!工会办事有工会的章程!什么叫明摆着?什么叫耽误工夫?你懂程序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贾东旭同志的情况,我们需要核实!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理!”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对着秦淮茹道:“贾东旭家属是吧?你回去,让你们车间开个事故证明,找两个当时在场的工友签个字,再把医院的诊断书拿来,尤其是关于受伤原因和恢复期的,写清楚的,一起准备好。材料不全,我们没法办。”说完,摆摆手,重新拿起报纸,不再看他们,一副送客的姿态。
“哎,你这…”傻柱还想争辩,秦淮茹赶紧死死拉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这个炮筒子拉出了工会办公室。
回到四合院,傻柱还在愤愤不平:“什么玩意儿!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我看他就是存心刁难!秦姐你别怕,明儿我再去,我看他能躲哪儿去!”
秦淮茹却是又累又气又绝望,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没回家,拖着疲惫的身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前院李成钢家门口。
李成钢刚回家,正蹲在门口逗女儿李思瑾玩。看见秦淮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嫂子?工会那头…不顺?”
秦淮茹一肚子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把今天去工会的遭遇,从傻柱的大嗓门怎么惹人家不高兴,到眼镜干部如何刁难、如何推说要一堆材料,原原本本、带着哭腔说了一遍。
“…成钢兄弟,你说这可咋办啊?那干部一听柱子嚷嚷,脸就拉下来了,说话冷冰冰的。现在要这证明那签字的,东旭还在医院,我们上哪儿找车间主任开证明去?找工友签字,人家也得上班,谁有空搭理我们啊…这…这不就是存心不想给办吗?”秦淮茹越说越伤心,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李成钢把手里的炉钩子放下,站起身,眉头也皱紧了。他听明白了,傻柱的热心肠办了坏事。工会干部最烦这种咋咋呼呼、不按程序还带点威胁意味的。这等于给人家一个“钉子户”、“难缠”的初印象,人家自然要拿程序卡你。
“嫂子,你先别急,也别哭了。柱子是好心,就是这方式方法…太直了点儿。”李成钢安慰了一句,接着语气沉稳地分析道,“工会干部也是人,也吃态度。柱子那么大嗓门冲人家,搁谁心里也不痛快。人家按章程办事,找材料要证明,这本身也不能说完全错,算是流程。关键是,咱们得按人家的‘规矩’来,把东西准备齐了,让他挑不出刺儿。”
他顿了顿,看着秦淮茹茫然的眼睛,仔细指点道:
1. 车间事故证明:“这个你去找钳工车间主任。别空手去,东旭平时工作咋样?是不是勤勤恳恳没啥大错?你跟主任好好说,就说厂里工会走的程序需要这个,是为了给东旭争取工伤待遇,让他看看能不能照顾一下。说话客气点,态度诚恳点,说明家里的难处。一般车间主任自己也是工人出身,只要不是故意刁难,说明情况会给开的。
2. 工友签字:“找两个平时跟东旭关系还不错的工友,最好是那天离得不远、看到情况的。最好别找傻柱这样脾气冲的。下班的时候,或者中午吃饭的空档,找人家。也别让人白签,家里有点花生瓜子啥的,哪怕是几个烤红薯呢,给人意思意思,说几句好话:‘麻烦您了’,‘耽误您时间了’,‘您做个见证’。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小事,人家一般不会驳面子。
3. 医院诊断书:“这个好办。你再去医院一趟,找东旭的主治大夫或者管病历的护士,把情况说明白,就说厂里工伤认定需要一份明确写明‘导致左臂骨折’以及‘建议休息x个月’的正式诊断证明。医院一般都配合开这个。”
李成钢条理清晰地说完,最后强调:“嫂子,你记住,再去工会交材料的时候,就你自己去!态度一定要好!怎么好怎么来。见了那个干部,先把材料双手递上去,说:‘同志,实在不好意思,上次我们不懂规矩,给您添麻烦了。您要的材料我们都准备好了,您看看还缺啥?家里实在困难,东旭躺床上,孩子老人等着吃饭,麻烦您多费心给看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把姿态放低了,材料又齐备,他要是再故意拖拉刁难,那就是他不对了!到时候,你再来找我!”
这番话说得既务实又充满人情智慧,秦淮茹混乱绝望的心像是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给托住了。她用力点着头,把李成钢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眼泪还没干,但眼神里已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成钢兄弟…太谢谢您了!我…我这就按您说的去办!”秦淮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