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耳朵,紧了紧身上的棉警服,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四合院院门,载着简宁去上班。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却刮不灭他心底压抑着的那簇越来越旺的火苗。
派出所里依旧是一派忙碌景象。开春了,各种事儿反而多了起来。邻里纠纷因为开窗通风、争抢晾衣绳位置等琐事多了;一些隐藏一冬的小偷小摸也开始探头;加上上级布置的春季防火防盗宣传和户籍清查任务,每个人桌上的文件都堆得老高。
李成钢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投入工作。他处理了几起邻里口角,调解时条理清晰,既讲理也讲情,把火气压下去的居民临走时都带着点服气。他又跟着师傅老吴去查了两户新搬来没多久的租户,登记信息,核实情况,滴水不漏。他把自己当成一块海绵,吸收着这个年代基层民警处理各种琐碎问题的智慧和技巧,这些都是书本上学不来、穿越者的“先知”也帮不上忙的实战经验。
然而,他的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时刻捕捉着所里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每次内勤祝大姐进出所长办公室,他的心头都会微微一紧;听到“市局”、“培训”之类的字眼,哪怕只是同事随口闲聊,他的神经都会瞬间绷紧。
中午在食堂吃饭,窝头、白菜汤,清汤寡水,但他吃得很快。同桌的老赵叹了口气:“咳,这供应是越来越紧了,油星都见不着。”另一个同事接茬:“知足吧,听说乡下更难熬。咱这至少还有定量。”
李成钢默默听着,心里沉甸甸的。现实的艰难像一层阴云压在每个人头上,更让他意识到跳出眼前层级的重要性。那个培训班,不仅仅是他个人前途的跳板,更是未来能真正做些事情、或许能改变一点什么的基础。
下午的工作继续进行。临近三点钟,张所长从外面开会回来,脸色比平时更严肃几分。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拍了拍手,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大家手头活停一下!都到会议室来一趟,开个短会!”
所里众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起身走向会议室。会议室里很快挤满了人,气氛显得有些凝重。张所长环视一圈,开门见山:
“刚去分局开了会,传达了市局一个重要精神。冯基平局长亲自指示,为了提高全市公安干警的业务能力和理论水平,特别是培养一批有潜力的基层骨干,市局决定开办一个干部培训班!第一期试点,名额非常有限,分局只分到几个!”
张所长的话音刚落,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低低的议论。培训班?冯局长亲自抓的?干部培训班?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李成钢站在人群后面,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了一下!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冷却凝固。来了!真的来了!就在眼前!
张所长抬手压了压:“静一静!重点听我说!这个培训班,不是走过场!要求非常高!”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尤其在几个年轻面孔上顿了顿:
“选拔方式,两条硬杠杠!第一,政治可靠,工作表现突出!这点由我们所里初审把关!第二,文化基础要好!要考试!考什么?时事政治!公文写作!公安业务基础知识!还有……”张建军加重了语气,“还有一门外国话!考试范围会涵盖外语能力!成绩是硬道理,谁行谁上,不搞特殊!”
所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不少人脸上刚刚升起的希冀瞬间黯淡下去。“考试?”“外语基础?!”这对于绝大部分文化程度不高、几乎没接触过外语的老民警和部分年轻民警来说,简直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一些原本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听到“外语基础”两个字,也明显泄了气,眼神躲闪起来。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自愿报名!”张建军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觉得自己文化底子还行、有把握去考一考的同志,下班前,来找祝姐登记名字!领一份详细的报考说明和复习提纲!记住,自愿!报了名,就得给我认真复习,好好考!别浪费宝贵名额!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齐声回答,但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底气不足和犹豫。
“散会!”张所长一挥手。
人群嗡地一声散开,各自回到岗位,但气氛已然不同。兴奋几乎消失不见,更多的是紧张、焦虑、失落和明显的畏难情绪。不少人摇头叹气,显然被“外语基础”这个硬指标彻底挡在了门外。整个下午,虽然大家依然埋头工作,但没有人走向祝大姐的桌子。祝大姐面前的登记表和那一叠报考说明,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李成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思早已不在眼前的文件上。自愿报名!考试!文化成绩!外语基础!张所长的通知清晰无比,没有任何拐弯抹角。这正是他想要的战场!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时代的“外语”能力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挑战。
眼看离下班时间越来越近,祝大姐的桌前依然空无一人。李成钢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站起身,在同事们或惊讶、或不解、甚至略带怜悯的目光注视下,大步走向内勤祝大姐的办公桌。他的脚步声在突然变得格外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异常清晰。
“祝大姐,”李成钢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打破了沉寂,“我报名。”
祝大姐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重复确认:“成钢?你?你要报名?这……这可是要考外语的!范围里明确写了!”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提高了几度,引得办公室里的目光又一次聚焦过来。
“我知道。”李成钢点头,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我想试试。”
“好……好!”祝大姐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拿出一张登记表,动作带着几分激动,“姓名,所属派出所,职务……在这儿签字。”她利索地登记好,然后从文件最上面抽出一份郑重地递给他:“给,报考说明和复习范围。自己保管好,抓紧时间看!成钢,勇气可嘉!可一定得下功夫!”
李成钢接过那份带着油墨香气的文件,纸张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他道了声谢,紧紧握住这份通往战场的地图,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他能感受到背后复杂的目光:有佩服,有怀疑,更多的是一种“他居然敢碰这个”的惊叹。
下班铃声终于响起。李成钢迅速收拾好桌面,将那份至关重要的报考说明和复习提纲小心翼翼地塞进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然后推着自行车快步离开了气氛微妙的派出所。
他蹬上自行车,车轮碾过胡同里半化的冰雪泥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脑海里飞速盘算着报考说明上的内容:考试科目、大概范围、时间节点……外语!这是他预料中的重点,也是最大的挑战。公文写作、时事政治、公安基础知识……他前世在警校打下的基础还在,但必须结合这个年代的特点重新梳理复习。时间紧迫!从现在开始,每一秒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车头一拐,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朝着分局附近的街道托儿所骑去。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尽量赶去接简宁和才七个月大的女儿小思瑾。隔着矮墙,已经能听到里面保育员哄孩子的声音夹杂着婴儿的啼哭。
李成钢在门口支好车子,跟门口值班的老阿姨打了声招呼,走了进去。小小的院子里,保育员阿姨们正忙着照顾还未被接走的孩子。他一眼就看到简宁正抱着裹在厚实襁褓里的小思瑾,站在避风的屋檐下等着他。作为分局宣传科的民警,她的下班时间相对固定些。
小思瑾在妈妈怀里显得有些安静,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她戴着一顶小小的毛线帽子,脸蛋儿冻得有点红扑扑的。
“宁儿,思瑾!”李成钢脸上瞬间漾开温柔的笑意,大步走上前。他没急着抱孩子,怕冷风激着,而是先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帽子下露出的柔软额发,感受着那份来自血脉的温热和柔软。
“下班了?今天好像更冷了。”简宁轻声说,一边把孩子往怀里护了护,挡住了风口。她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神情里除了平日的温和,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和亢奋。
“嗯。”李成钢点点头,伸手稳稳地从简宁怀里接过裹得像棉花包似的女儿,“我来抱她,你歇歇手。”他小心地调整姿势,让思瑾的小脸侧贴在自己厚实的棉衣前襟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挡风。
一家三口跟保育员阿姨道了别,走出托儿所。
李成钢把自行车推到平整些的地方,支稳车梯。他先接过简宁怀里裹得像棉花包似的小思瑾,小心翼翼地抱稳。孩子的小脸在冷风里显得格外娇嫩。
“我先扶你上去坐好。”李成钢对简宁说。
等简宁侧身坐上二八大杠的后座,李成钢才极其小心地把女儿递过去。简宁调整好姿势,稳稳地让思瑾横躺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胳膊和身体形成一个安全的包围圈,再用自己带来的小花棉被把孩子裹紧,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和一点鼻尖。她自己则用另一只手环住李成钢的腰,尽量用身体为孩子多挡些风。
“抱稳了,抓牢我。”李成钢低声叮嘱,确认母女俩都坐稳当、防护好了,他才用力蹬开支架,左脚踩上脚蹬子,右腿利落地一跨,稳稳落座在车座上。
车轮碾过半化半冻的泥泞路面,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车身随着路面的不平有些微小的晃动。李成钢骑得格外平稳,双臂稳稳地把控着车龙头,尽量绕过坑洼。寒风掠过耳边,带着呼啸。
车子骑出去一段,颠簸渐少。简宁把脸颊轻轻贴在李成钢宽厚温暖的后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
“阿宁,”李成钢看着前方斑驳的冰面,缓缓开口,“下午所里开了个会。张所长开会传达了市局一个重要精神。”
“哦?”简宁侧头看他,职业的敏感让她立刻提起了精神,“什么内容?看你好像有心事。”在分局宣传科工作,她对信息和政策变化的捕捉几乎是本能。
“市局冯局长要办一个干部培训班,选拔骨干。第一期试点,名额很少。”李成钢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要求自愿报名,但要考试,考好几门硬内容,”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包括外语……”
“干部培训班?!”简宁的眼睛瞬间一亮,像是点燃了两簇小火苗,“终于有动静了!”这个消息显然也触碰到了她的职业神经。但随即,巨大的惊讶和担忧也涌了上来:“还得考外语?!天哪……” 她知道丈夫的文化底子不错,但外语在这个年代绝对是稀缺技能,难度可想而知。她下意识地追问:“那……你们所里报名的人多吗?”
李成钢轻轻摇头,目光直视前方渐深的暮色:“就我一个人报名了。”
“就你一个?!”尽管有心理准备,这个答案还是让简宁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丈夫怀中安静的小思瑾。 “这压力……也太大了!你……” 这意味着全所的目光和期望,都将毫无缓冲地压在他一个人肩上!
“时间很紧,难度很大,但我必须试试。”李成钢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妻子的眼睛,语气异常坚定,“宁儿,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晚上得看书看到很晚,家里和孩子……又要多辛苦你了。” 怀里七个月大的女儿还不懂事,但这份安静让他的决心显得更加沉重。
简宁看着丈夫眼中那熟悉的、燃烧着孤勇和斗志的光芒,心头那点震惊和担忧瞬间被更大的支持所取代。她更是机关民警,明白这个机会的分量,也更清楚他此刻承受的压力!
“说什么辛苦!”她嗔怪地轻轻拍了他的手臂一下,脸上却带着既心疼又骄傲的复杂表情,“这是正事!是天大的机会!你一个人报名怎么了?说明你有这个胆识!外语……” 她蹙眉思索着,脚步重新加快,“我们宣传科以前接触过一些翻译任务,资料室角落里或许还堆着些早年留下的、落灰的工具书或者基础材料?我明天就去找找看?说不定能翻出点有用的东西?” 作为宣传科民警,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单位可能存在的、被遗忘的资源库。
妻子的理解、支持和主动提出翻找可能的专业资源帮助,像一股暖流注入李成钢心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也更有底气面对这场“孤军奋战”。
“好!”他没有多说感激的话,所有的情谊都沉淀在这个重重的承诺里。
一家人回到熟悉的四合院。李成钢小心翼翼地把睡熟了的小思瑾放到炕上安稳的小被窝里。
就在一家人收拾完碗筷,李成钢准备从帆布包里拿出文件仔细研读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和熟悉的喊声:“李成钢!李成钢同志在家吗?”
李成钢心头一跳,快步走到门口拉开屋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内勤祝大姐,扶着自行车,额头上带着点细微的汗意,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
“祝大姐?这么晚您……”李成钢有些诧异。
“喏!给你的!”祝大姐不由分说把文件袋塞到他手里,喘了口气,“下午只给了你报考说明和提纲。刚才分局又加急送来了正式的报名表和详细的考试大纲、参考资料目录,厚厚一沓!张所长特意嘱咐,这是内部参考资料,很重要,让我今晚务必送到报名的人手里,早点开始准备!所里就你一个报名的,这份材料就是你的了!可一定收好了啊!”她语气郑重,强调着这份材料的唯一性和重要性。
昏黄的门灯下,牛皮纸文件袋上清晰的“公安干校培训班报名材料(内部)”几个字,如同第二道更响亮的春雷,在李成钢眼前炸响!他感觉手中的文件袋沉甸甸的,凝聚着沉甸甸的机会和同样沉甸甸的压力。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和重量。 这是全所唯一的希望,也是他一个人的战场。
“谢谢祝大姐!这么晚还麻烦您跑一趟!”李成钢郑重道谢。
“没事儿,成钢,全所就看你的了! 可得争气啊!抓紧!”祝大姐语气殷切,带着全所的期望,摆摆手,骑上车很快消失在渐深的夜色中。
李成钢关上门,将那份更详尽的“战备资料”紧紧攥在手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身看向屋内。灯光下,简宁正轻轻拢着熟睡的女儿的小被子,母女俩都投来关切询问的目光,以及无声的支持。作为机关宣传科民警,她更清楚这次机会的含金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