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着赵铁柱等五名盗窃犯的队伍,在陈队长和老吴的带领下,艰难地跋涉在午夜风雪中。积雪没过了脚踝,每一步都沉重而粘滞。被粗麻绳串联成一串的五个身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在刑警们前后左右的严密看押下,踉跄前行。赵铁柱彻底失去了之前的凶悍,低垂着头,每一次呼吸都喷出长长的、绝望的白气;麻杆则几乎是被前后的人拖着走,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另外三个也是面如死灰,深一脚浅一脚。
老吴和陈队长并肩走着,两人都沉默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队伍和四周黑暗的街巷。他们帽子上、肩头的积雪又厚了一层。老吴偶尔会低声和陈队交换一两句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话,内容无非是“稳住”、“注意脚下”之类的指令。
不知走了多久,队伍终于拐进一条熟悉的胡同。交道口派出所就在前方。
看到那灯光,队伍中所有人紧绷的神经都无形中松弛了一分。看守大门的老孙头裹着厚重的棉大衣,听到动静早已探出身来,见到是陈队和老吴押着人回来,连忙拉开沉重的大门
“陈队!老吴!可算回来了!这鬼天气!快!快进来!”老孙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切和如释重负。
“辛苦了老孙!”陈队长简短回应,率先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听到动静,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一个三十多岁、同样穿着厚棉警服、戴着眼镜的民警大刘探出身。
“陈队!老吴!哎哟,这……这么大阵仗!”大刘看到那串“蚂蚱”,也是吃了一惊,连忙侧身让开通道。
“押到羁押室!大刘,你看着点,登记清楚!老吴,成钢,老王,跟我先到值班室暖暖!”陈队长有条不紊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押解犯人的刑警们应了一声,将赵铁柱等人推搡着走向院子角落里那个低矮、坚固、窗户上都装着铁栏的小屋——羁押室。
李成钢跟着老吴、老王头走进值班室。一股混合着煤烟、旧家具、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饭菜香气的浑浊暖流扑面而来。屋中间,那只半人高的铸铁煤炉烧得正旺,正源源不断地将热气散发出来。一张旧木桌,几把椅子,一个存放文件和登记簿的铁皮柜,就是值班室的全部家当。
李成钢几乎是本能地靠近火炉。炉火的温度隔着冰冷的棉衣传递过来,冻僵麻木的手脚开始感受到一种针刺般的疼痛——那是血液开始重新流通的感觉。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冷,而是这骤然的温差变化。
“冻坏了吧?快烤烤!”大刘提起炉子上的大铁皮水壶,给桌上几个粗瓷缸子倒了热水,“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没茶叶了,凑合点开水。”
李成钢和老王都感激地道了谢,捧起滚烫的缸子,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小口啜饮着。热水滚过喉咙,流进胃里,一股暖意才缓慢从身体内部弥散开来,驱散了的寒气。
老吴摘下满是霜雪的帽子,拍打了几下,又解开棉衣扣子,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温暖的空气中久久不散。他走到炉子旁,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冻得发红的手靠近火苗烤着,指关节有些僵硬地动了动。
“老王,你也赶紧歇会儿。”陈队长看向老王,语气温和了许多,“今天多亏了你,眼神够毒。”
老王咧嘴笑了笑,脸上的褶皱更深了:“陈队您客气,街里街坊的,看见这种祸害街坊的玩意儿,能不管吗?就是腿脚有点冻麻了。”
这时,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了,负责羁押登记的刑警走了进来:“陈队,五个人的姓名、住址、初步案情都登记好了,作案工具也清点入库登记了。赵铁柱和那个叫麻杆的有点冻着了,发抖得厉害,其他三个还好。给他们喝了点热水,暂时关着了。”他递过一份简单的登记表。
陈队长接过扫了一眼,点点头:“嗯,看好他们。冻着了也得先关着,等天亮再审。这种盗窃生产资料的案子,性质恶劣,必须深挖!通知内勤祝姐,明天一早给分局报材料,申请延长拘留审查期限。”
“是!”刑警应声出去。
陈队长这才看向老吴和李成钢,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目光落在老吴身上时,多了几分郑重:
“老吴,”陈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清晰的指向性,“刚才回来的路上,成钢跟我简单说了下煤场那边的情况。你处置得对!”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老吴和李成钢,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煤场那个惊险的瞬间:“对方既然敢掏刀子,那就是奔着拼命来的!这种亡命徒,没什么道理可讲,更容不得半点犹豫!为了这几个玩意,让自己人受伤甚至牺牲?绝对不值得!”
陈队长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值班室每个人的心上,炉火的噼啪声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李成钢的心猛地一跳,捧着热水缸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明白陈队指的是什么——是那一刻师傅毫不犹豫的拔枪和指向要害的果决!虽然最终枪口朝地鸣了警告,但那份千钧一发间的决断力……
“关键时刻,保护同志的生命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陈队长的语气不容置疑,“该开枪就开枪!打要害!直接撂倒!绝不能给这种暴徒任何伤害我们同志的机会! 老吴,你那份警觉和果断,是咱们所里的定海神针。”他看向老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肯定和支持。
老吴迎着陈队长的目光,微微颔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但眼神依旧沉稳如磐石:“明白,陈队。面对凶器,没什么好犹豫的。”
陈队长点点头,这才看向李成钢,脸上的严肃缓和了些:“成钢,这次表现得很好!临危不惧,配合老吴抓捕也很得力!一会儿把详细经过写个报告。手没事吧?”他注意到李成钢揉搓手指的动作。
“报告陈队!没事!就是冻麻了!”李成钢一脸轻松回答,心头仍激荡着陈队刚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带来的冲击。保护战友的生命高于一切!这条铁律,以这样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烙进了他的认知里。
“没事就好。”陈队长又喝了一口热水,目光投向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行了,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天亮还有硬仗要打。老吴,你和成钢的报告,天亮前给我就行。大刘,值班多留意点动静。”
众人应声。李成钢和老吴在桌边坐下,就着昏黄的灯光,拿出钢笔和报告纸,开始逐字逐句地回忆、记录今晚惊心动魄的抓捕过程。
写完报告的最后一个字,钢笔尖在粗糙的报告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李成钢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窗外,天色已是灰蒙蒙的鱼肚白,老王已经在隔壁屋的空铺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老吴掐灭了不知是第几支烟的烟蒂,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将李成钢写完的报告和自己那份叠在一起,放在陈队长那张堆满了文件的旧办公桌一角显眼的位置。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走吧,该交班了。一会儿所长该来了。”老吴的声音沙哑低沉。
师徒二人推开值班室的门,一股比室内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打个激灵。前院的积雪被清扫出了一条窄路,但天空依旧阴沉,细碎的雪沫还在飘洒。来上班民警小黄已经穿戴整齐,搓着手在院子里活动,准备接替老张的值班。看见老吴和李成钢出来,小刘连忙打招呼:“吴师傅!成钢!辛苦了辛苦了!
老吴只是点点头,李成钢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的肌肉都冻僵了似的。
就在这时,张所长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大衣走了进来。他显然也知道了昨晚的行动,脸上带着一丝欣慰,但更多的还是对下属的关切。他看到老吴和李成钢,快步走了过来。
“老吴!成钢!”张所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走到近前,目光在两人布满倦容、眼窝深陷的脸上仔细扫过,最后落在老吴肩头未干的雪渍和李成钢棉衣袖口搏斗留下的污痕上。
“报告所长,案子报告已经写好,放在陈队桌上了。”老吴挺直了些腰板汇报道。
“好,好,我都知道了。陈队跟我详细说了昨晚的情况。”张所长用力拍了拍老吴厚实的肩膀,又转头看向李成钢,眼神里满是赞许和后怕,“成钢,好样的!关键时刻顶得上!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甚至带着点长辈式的命令口吻,“现在,你和你师傅的任务,就是回去,立刻!马上!给我好好休息!睡他个囫囵觉!”
他看了一眼开始忙碌起来的院子,压低了些声音,但依旧清晰有力:“剩下的审讯、取证、报材料,包括后面可能还要深挖同伙、追赃,这些活儿统统交给陈队他们跟进。你们俩,特别是老吴,熬了几宿又冻了大半夜,铁人也扛不住。今天,就在家歇着,养足精神,这是命令!所里不缺你们俩这一天的岗,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垮了还怎么工作!
老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他知道案子刚抓到人,后续千头万绪,正是用人的时候。
张所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摆手:“老吴,甭跟我争。陈队那边人手够,你放心。回去,喝口热乎的,烫烫脚,踏踏实实睡一觉。”
领导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而且确实是出于关心,老吴也就不再坚持。他点了点头:“是,所长。那……我们先回去了。”
“快走吧!路上滑,骑车慢点。”张所长叮嘱了一句,看着师徒俩走向车棚佝偻疲惫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李成钢推着他那辆自行车,跟着师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派出所大门。街道上的积雪被早起的清洁工和行人踩踏过,更加湿滑难行。冰冷的车把像是两块冰坨,隔着棉手套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一夜未眠加上高度紧张后的巨大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让他感觉自己踩在棉花上,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师徒俩在胡同口分了手。李成钢跨上自行车,平日里轻快的脚踏此刻却像灌了铅。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机械地蹬着车子,在积雪未消、坑洼不平的胡同里小心地穿行。路过熟悉的早点摊儿,油饼和豆浆的香气飘来,却勾不起他一丝食欲,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
终于回到了那熟悉的四合院。李成钢几乎是踉跄着把车推进自家的房门口,也顾不上锁车,只是胡乱地把车靠在墙角。他甚至没力气仔细脱下冻硬的棉警服,只是胡乱解开扣子,扯下帽子围巾丢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穿着厚绒裤和棉毛衫,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冰冷的被窝接触到滚烫而疲惫的皮肤,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但下一秒,无边的黑暗和沉重感就彻底淹没了他。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仿佛要把过去透支的精力连本带利地补回来。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彻底接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但持续的推搡和呼唤,终于打破了这片死寂的沉睡。
“成钢?成钢?醒醒……”
声音很轻柔,带着一丝担忧和试探。
李成钢沉重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个熟悉身影——是简宁。她显然是刚下班回来,脸颊被外面的寒气冻得微红,围巾上还沾染着细小的雪粒。
看到他终于有了反应,简宁松了口气,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睡得跟小猪似的!叫你好几声了。快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李成钢他眨了眨眼,终于聚焦看清了简宁关切的脸庞。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被彻底掏空后又缓慢复苏的酸软和迟钝感。他喉咙干得发紧,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沙哑模糊的音节: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