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1日下午,阳光懒洋洋地铺在四合院的地面上,节日的气氛在院子里弥漫,却唯独绕开了中院易家那扇紧闭的屋门。
一大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四合院,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但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光芒。她推开门,屋里空荡荡、冰凉凉的,易中海还没下班。那精心准备的、关于一个三岁男孩的消息,如同滚烫的石头堵在胸口,却找不到倾泻的出口。她坐立不安,在冰冷的炕沿上呆坐了片刻,那破败门槛上啃窝窝头的小小身影和狗娃娘绝望的眼泪反复在眼前闪现。
不行!不能干等!她猛地站起身。这事太大了,光靠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行,得找人问问,得把事情办得稳妥。找谁呢?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前院李建国家!那个他儿媳妇简宁,也是穿官衣的(只知道是公安干部),是公家人!一大妈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在普通老百姓眼里,穿制服的就代表着权威和门路。她觉得,哪怕简宁不是直接管这个的,总能知道些门道,指点指点方向吧?
怀着这种朴素又带着点侥幸的想法,一大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整理了一下衣襟,抬脚向前院走去。
前院李家的门敞开着,国庆日的午后,简宁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门口的光线修补一件警服上衣的袖口,动作认真而利落。
“简同志,”一大妈站在门口,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忙着呢?”
简宁闻声抬头,看到是一大妈,有些意外。这位中院的一大爷老伴儿,平时待人客气但深居简出,很少主动窜门子,尤其跑到前院他们家来。“一大妈?您找我?快请进。”简宁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招呼。
一大妈摆摆手:“不了不了,就几句话的事,说完就走。”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眼神里带着试探和恳求:“简同志,是这样……我…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您说。”简宁看着她略显憔悴和异常郑重的神色,心里有些疑惑。
“就是…就是领养孩子这事,”一大妈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归哪个衙门管?具体…具体得咋办啊?需要啥手续?”她一口气问出来,眼神紧紧盯着简宁,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简宁愣了一下。她完全没想到一大妈会问这个。看着对方那混合着渴望、焦虑和窘迫的眼神,简宁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的敏感性和对方此刻的处境——贾张氏的辱骂言犹在耳,“老绝户”这个词在四合院这种地方是能压死人的。她心里升起一丝同情,但职业的本能让她立刻清晰了界限。
“一大妈,”简宁的语气温和但非常明确,“这事……不归我们公安口管。领养孩子,属于民政业务。”她看着一大妈有些茫然的眼神,补充得更具体些:“您得去找街道办事处,或者区里的民政局。他们专门负责这些社会福利、儿童安置的事情。我们公安局,主要是负责治安、户籍登记、打击犯罪这些,领养的具体审批和管理流程,是由民政部门制定的,我们不清楚具体怎么操作。”
一大妈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争取点什么:“那…那你们认识民政的人不?能不能帮忙递个话儿?或者…问问情况?”她终究还是抱着一丝“熟人好办事”的侥幸。
简宁轻轻摇头,带着歉意但态度坚决:“一大妈,真不是我不帮忙。我们和民政是两个系统,平时工作交集不多。而且,这种涉及政策法规的事情,都有严格的程序。您自己去街道或者民政部门咨询,按他们的要求一步步来,才是最稳妥、最合规的办法。我们要是私下打听或者递话,反而可能不合规定,对您对孩子都不好。”
话说到这份上,一大妈彻底明白了。她脸上那点勉强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浓重的失望和一种被现实高墙撞回来的无力感。她木然地点点头:“哦……是这样……我知道了……谢谢你啊,简同志,打扰你了。”声音干涩。
“没事的大妈,”简宁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您去街道问问吧,他们窗口有专门负责这个的同志,会告诉您需要准备什么材料、走什么流程的。国庆节期间可能值班人手少点,您等明后天上班去应该就行。”
“哎,好……好……”一大妈应着,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她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前院,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几岁。那堵名为“衙门”和“规矩”的高墙,冰冷而坚硬地矗立在她面前,而她,只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
夜幕彻底笼罩四合院,院里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易中海终于拖着极其沉重的脚步回来了。他一脸倦容,眉头紧锁,眼神里压抑着怒火。今天在车间,车间主任刘大海又故意刁难,给了他一个尺寸刁钻精度要求极高的急件,还把别的组搬搬抬抬的重体力活分到他们组,明摆着是打压他这个六级工,都快半个月这刘大海还没完没了得。让他憋着一肚子气,却无从发作。
饭桌上,气氛异常沉闷。一大妈机械地盛着棒子面粥,眼睛红肿,显然下午又哭过。易中海看了看她,心里沉甸甸的,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扒拉了几口饭,实在没胃口,放下筷子,端起茶缸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吧,上午回去……到底什么事?”
一大妈也停下了筷子。她抬起头,看着易中海那张刻着岁月风霜和精明算计的脸,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白天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如何找到堂嫂,如何看到狗娃,孩子如何瘦小可怜但眼神干净,家里如何穷困养不起,狗娃娘如何哭求……她描述得很详细,声音低沉而缓慢,试图唤起易中海哪怕一丝的怜悯和对未来的希望。
然而,随着她的讲述,易中海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他没打断,只是那双惯于在车间里审视精密工件的老眼,此刻却像是在审视一个巨大的、充满风险和不确定性的投资项目。
一大妈说完,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房顶的灯光不安地跳动,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扭曲拉长的影子。
许久,易中海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老伴:“这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一大妈的心猛地一沉。
“领养个孩子?”易中海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现实感,“他才三岁!离长成顶门立户,至少还得等十几年!这十几年,要吃要喝要穿要上学……那是一张填不满的嘴!比养个祖宗还费钱!”他开始算经济账,“咱俩都多大岁数了?我还能在车间干多少年?等孩子长大,咱俩还能干啥?坐吃山空?那点积蓄够填这个大窟窿吗?现在日子就过得紧巴巴,再添一张嘴……”
“狗娃很懂事,吃得不多……”一大妈试图辩解,声音微弱。
“再懂事他也是个孩子!”易中海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小孩子,今天看着好,明天呢?养不熟怎么办?不是亲生的,能跟咱一条心?咱老了瘫了,他能像伺候亲爹娘一样伺候咱?万一他亲生爹娘哪天找上门来,或者他翅膀硬了跑了呢?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抛出一连串尖锐的质疑,每一个问题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向一大妈刚刚升起的希望。
“可东旭……”一大妈忍不住提起贾东旭,声音带着哭腔,“有他妈在……”
“东旭!”易中海像是被触到了某个开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那不一样!东旭是我徒弟!从小看到大的!人品我知道!老实本分!他现在是拖家带口,但他有手艺!是工人!有工资!有奔头!贾张氏是混账,可她总有死的那一天!她死了,东旭两口子不就得靠咱这个师父师母?秦淮茹多孝顺的孩子!东旭也重情义!咱们现在帮他,就是给咱们自己铺路!这叫投资!看得见回报!”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在说服自己,“一个三岁奶娃?那叫重新开荒!成本太高,风险太大!”
他的话语冰冷而功利,彻底撕碎了所有的温情面纱,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算计。一大妈所有的憧憬和希望,在他这一番“精打细算”面前,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瞬间破灭。她看着丈夫那张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只有贾东旭这个“成熟养老股”的固执光芒,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彻底凉透。
痛苦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想反驳,想控诉贾张氏的恶毒,想质问易中海到底是要老婆还是要徒弟养老……可是,所有的呐喊都堵在喉咙里。她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在这个家里,易中海是唯一的经济支柱,是绝对的权威。她的反对,她的痛苦,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苍白无力,毫无分量。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不再看易中海,只是盯着自己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糊成一团的棒子面粥,碗里浑浊的倒影,扭曲而模糊,像她此刻破碎的心境。
易中海看着老伴儿深深低下的头和那濒临崩溃却又死死压抑的沉寂,心里也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一种“自己做出了正确理性选择”的笃定压了下去。他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水,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更改的最终裁决:“这事,到此为止。别再想了。安心过日子。东旭那边……我心里有数。”
一大妈没有回应。屋里只剩下易中海喝水发出的咕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