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收敛了白日的酷烈,给古老的胡同披上一层温煦的橙纱。李成钢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简宁,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快的声响。晚风拂过,带走些许暑气,也带来了胡同深处各家各户飘散的饭菜香。简宁坐在后座,手里拎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单位发的防暑绿豆。
快到四合院胡同口,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从后面响起。李成钢靠边让行,回头一看,是许大茂骑着辆半新的自行车赶了上来。
“钢子哥!嫂子!”许大茂扬声招呼,脸上是爽朗的笑容。然而,他的形象却让李成钢吃了一惊。许大茂整个人明显黑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疲惫感,原本精神抖擞的模样被风尘仆仆取代,身上的工装衬衣显得空荡了些。“真赶巧,一块儿回院儿!”
李成钢放慢速度,与他并行,仔细打量着他:“大茂!这才几天?你怎么折腾成这样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许大茂咧嘴一笑,带着自豪却也难掩倦意:“嗨,别提了钢子哥!厂里响应号召,鼓足干劲搞生产,组织了好几个‘技术比武’和‘争先进赶帮超’的夜场活动。我们放映队是主力啊!最近轧钢厂礼堂前头那片大操场,连续半个多月了,天天晚上放露天电影给加班工人和家属看!《上甘岭》、《英雄虎胆》、《林海雪原》……放完一场又一场。白天还得检修机器,准备片子。这大太阳底下晒,晚上蚊子堆里熬,铁打的也扛不住啊!刚收拾完今晚的设备,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拍了拍瘪瘪的肚子。
简宁作为分局宣传口的民警,对这类群众性宣教活动格外留意,闻言关切道:“大茂兄弟,你这工作强度太大了,露天放映条件又艰苦,一定要注意休息和补充营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嫂子说的是!”许大茂点头,语气带着点被认可的满足,“不过辛苦点没啥,领导重视,工人同志们也爱看,这劲头就足!”
李成钢看着许大茂疲惫却透着干劲的样子,想到他一个人住在后院,父母都在电影院那边。又念及上次搬新床时他二话不说就去借板车,忙前忙后,便真诚邀请道:“大茂,看你累的够呛,回去还得自己开火。今天干脆来我家吃顿便饭吧?上回搬床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许大茂一听,笑容更盛,但立刻摆手道:“钢子哥,您太客气了!那点小事算什么谢不谢的,兄弟之间帮把手应该的!我这刚忙完,一身汗味儿……”他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袖口,显得很不好意思,不想给人添麻烦。
“行了,跟我还见外?家里饭都好了,添双筷子的事儿!你不来,我妈该说我不会待客了。” 李成钢不由分说。
许大盛情难却,笑着应下:“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钢子哥、嫂子!”
到了四合院门口,李成钢停好车,扶简宁下来:“你先回屋,跟妈说一声大茂来吃饭,我去供销社打点酒。”
“好。” 简宁应着,对许大茂点点头,“你们慢点。” 转身进了院门。
李成钢骑车直奔供销社,买了两瓶二锅头。看着柜台里的花生米和咸鸭蛋,觉得家里的菜招待客人略显简单,他又用自己的钱票买了一包油炸花生米、三个咸鸭蛋和一斤鸡蛋。提着东西骑车回去。
刚进前院,就见许大茂从中院月亮门出来,手里拿着两根黄瓜。
“钢子哥,回来啦?”许大茂迎上来,把黄瓜递给正要去厨房帮忙的简宁,笑容爽快:“嫂子,尝尝黄瓜,今儿早上买的,新鲜!加点蒜泥一拍,绝对爽口!”
简宁笑着接过,赞道:“哎哟,这黄瓜水灵灵的,谢谢啊!”她留意到许大茂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干燥的嘴唇,职业习惯让她更确定对方是严重缺乏休息。
厨房里,王秀兰挥着锅铲,油烟升腾。李雪姣在灶下添柴。李成钢把东西递给母亲:“妈,买了点下酒的。”
王秀兰一看:“哎呀,请大茂吃饭买这么些干啥?快屋里坐去!”话虽这么说,手上麻利地接过鸡蛋鸭蛋,准备加菜。
许大茂忙说:“婶子,给您添麻烦了!钢子哥太破费了。”
晚饭上桌。主食是临时加蒸的二合面馒头。菜比平时丰富:韭菜炒鸡蛋、酱烧茄子、清炒豆角、简宁拍好的蒜泥黄瓜,外加油炸花生米和切开的咸鸭蛋。香气四溢。
王秀兰、李雪姣、简宁都不喝酒。李父李建国高兴地倒了一杯二锅头,浅尝辄止,陪着说话。女眷们吃完饭便下桌收拾去了,李父又陪着喝了两杯,也出去遛弯。
桌上只剩李成钢和许大茂对饮。几杯酒下肚,许大茂的疲惫被驱散几分,精神头上来,脸上有了血色。
“钢子哥,痛快!”许大茂夹起一筷子咸蛋黄,满足地咂咂嘴,“您是不知道,傻柱那家伙,最近可真是连续吃瘪,我这心里头啊,甭提多舒坦了!”
李成钢给他添了点酒:“哦?傻柱又怎么了?”
“嘿嘿,得罪领导了呗!”许大茂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把那几天的事说了一下!”许大茂乐得直拍腿,“您没瞧见傻柱那脸,跟抹了锅底灰一样!”
李成钢跟他碰了下杯,提醒道:“傻柱那脾气,你知道。混不吝,一点就着。他丢了面子,憋着火,指不定冲谁撒气。你跟他不对付,赵海燕那事……”他没说透,但意思明确。
许大茂笑容收了收,认真点头:“钢子哥您提醒得对!我明天就去跟赵海燕解释解释,正好给她带点果脯。这姑奶奶可得罪不起。”
“嗯,处理好就行。”李成钢点头。
许大茂又喝了一口,脸上焕发出光彩:“不过钢子哥,我觉得值!您看我最近这劲儿头,领导们都看在眼里呢!我们队长跟我透风了,说我现在这技术、这觉悟(指积极承担繁重的放映任务),只要保持住,过个一两年,‘以工代干’很有希望!”他压低声音,带着憧憬和一丝甜蜜,“还有啊,我跟娄小娥……嘿嘿,好事将近了!她爸妈那边,态度挺好的。”
李成钢端着酒杯,手指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看着许大茂眼中对未来毫不掩饰的期盼和幸福,眉头却微微蹙起。餐桌上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的光晕在两人脸上跳跃。
许大茂察觉到异样,脸上的笑容淡去,疑惑地问:“钢子哥?您……是不是有啥话要说?”
李成钢沉默了几秒,抬眼直视许大茂,语气低沉而郑重:“大茂……兄弟我说句可能不太中听,但咱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觉得必须跟你说一声的话。”
许大茂心头一紧。李成钢的为人他清楚,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尤其这种严肃神情。他放下筷子,坐直身体:“钢子哥,您说!我许大茂听着!”
李成钢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大茂,你……了解过娄小娥同志家里的情况吗?我是说,她家的……‘成分’?”
“成……成分?”许大茂一愣,下意识回答,“她爸娄振华是轧钢厂董事啊,以前是民族资本家,现在厂里对他也很尊重。怎么了?”他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李成钢缓缓摇头,眼神里带着忧虑:“大茂,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讲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讲的是根红苗正。娄家这个‘民族资产阶级’的成分……它不是工人,也不是贫下中农。你现在追求进步,想要‘以工代干’,组织上对个人和家庭背景的审查会非常仔细。这个成分……它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前途。”
“成分”和“前途”两个词,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许大茂的心窝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煞白一片。之前所有关于升职、娶妻、美好生活的蓝图,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沉浸在娄小娥的温柔和娄家的“体面”里,刻意回避或未曾深想过那个无形的标签在这个时代可能蕴含的巨大风险。李成钢的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他自以为平坦的前路上。
他想说娄振华贡献大,想说领导都客气,想说成分没那么重要……但看着李成钢洞悉而忧虑的目光,所有辩解都卡在喉咙里。他知道,李成钢是真把他当兄弟,才冒着可能得罪人的风险点醒他。
桌上的酒菜仿佛都失了滋味。许大茂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满满的、火辣的二锅头,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眼神里翻涌着震惊、不甘、痛苦和剧烈的挣扎。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许大茂猛地仰头,将杯中灼烈的酒液一饮而尽!仿佛要用这滚烫压下喉头的梗塞和心中的惊涛骇浪。酒杯重重落在桌上,“咚”的一声闷响。他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眼神却异常复杂,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钢子哥……”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酒意,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我懂了。谢谢您!真心谢谢您提醒我!”他深吸一口气,“但是……我选她!我许大茂认定娄小娥了!前途……!
他的话掷地有声。李成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劝慰。他默默地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斟满,然后也给许大茂那只空杯缓缓注满。他举起杯:“兄弟,路是自己走的。你有这份心气,哥明白。别的……不说了。来,喝酒!”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声音短促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