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的不再仅仅是夏日的燥热,更有一种近乎沸腾的、钢铁意志燃烧的焦灼气息。随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以钢为纲,全面跃进!”、“超英赶美,十五年赶上英国!”等巨大醒目的标语口号覆盖了轧钢厂的每一面高墙、每一个车间大门,甚至通往厂区的每一条主干道,整个厂区仿佛被投入了一座无形的、高速运转的熔炉。
“时间就是钢铁!速度就是生命!”的广播声,混杂着蒸汽机车的嘶鸣、锻锤的怒吼、钢坯轧制的尖啸,从早到晚,无休无止地在偌大的厂区上空盘旋回荡。在大炼钢铁的狂热浪潮推动下,轧钢厂的扩建计划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被推向极致。图纸还在规划科桌上未干透,新的厂房地基就已经在日夜赶工中打下了;新设备还在遥远港口等待装船,上级一道“自力更生、土洋结合、边建设边生产”的指示,就让厂里原有的老设备超负荷运转起来,同时发动全厂职工和技术人员利用废旧材料“土法上马”简易生产线。
在这种“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氛围里,新招录的工人不再需要等待厂房设备完全到位。上级部门一声令下,所有已经办妥手续的新工人,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全部到岗!
六月二十五日,轧钢厂最大的操场上,一场盛大的新工人分配大会召开了。大群穿着统一发放但尚未合身的工装,胸前别着崭新的厂徽,带着新奇、激动和些许茫然,排列成整齐的方阵。主席台上,厂领导慷慨激昂地宣讲着钢铁工业对国家建设的重要性,描绘着未来产量翻番甚至翻几番的宏伟蓝图,不断引用最新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在钢铁战线上,我们更要发扬敢想敢干的精神!”、“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让钢铁产量插上翅膀!”
台下的年轻脸庞听得热血沸腾,跟着领呼员一遍遍高喊:“保证完成任务!为钢铁元帅升帐!”、“苦干实干加巧干,誓夺钢铁生产新胜利!”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得操场边的杨树叶子都簌簌作响。
后勤处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为了应对陡然增加的数千张嘴,厂里在原有第一、第二食堂的基础上,紧急增建了第三、第四、第五食堂。新食堂虽然略显简陋——墙体是刚砌好的红砖,屋顶是临时搭建的油毡棚,桌椅板凳大多是从旧仓库里翻修出来的——但炉灶砌得快,锅碗瓢盆配得急,总算在工人涌入前堪堪具备了开伙能力。
在新成立的第三食堂里,傻柱被提拔成了班长!手下管着十几个新招来的学徒工、帮厨工和打杂的。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鸟枪换炮,一步登天了!
三食堂的后厨里,傻柱的“领地意识”异常强烈。最显眼的,莫过于他不知从哪个信托商店淘换来的一张半旧的藤编躺椅。这椅子擦得干干净净,就堂而皇之地摆放在厨房操作区边缘、靠近小库房一个相对安静通风的角落。
“嘿,瞧瞧我们班长,这派头!”新来的学徒工小冯端着刚沏好的茉莉花茶,小心翼翼地走到躺椅边,脸上堆满了讨好和艳羡的笑容,“何班长,您喝茶!刚沏的,顶好的高末儿,特意给您留的!”
傻柱正四仰八叉地半躺在椅子上,眯缝着眼,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大蒲扇,闻言“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只是伸出一只手。小冯连忙把搪瓷缸子递到他手里。
旁边一个正在洗菜的中年帮厨工赵大姐也凑过来,带着夸张的赞叹:“哎哟我说何班长,您这椅子可真不赖!坐着指定舒服!咱食堂这么多人,也就您有这福气享受!您这班长当得,真叫一个稳当!活儿都让这帮小的干了,您呐,就负责掌掌勺、把把关,坐镇指挥就成!这才是大师傅的谱儿!”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傻柱脚边掉落的几片菜叶扫走。
傻柱听着这些奉承,浑身舒坦得像泡在热水里。他呷了一口茶,咂咂嘴,慢条斯理地说:“嗨,我这也是给厂里分担担子嘛!新食堂,新人多,我不多盯着点,能行吗?这炒大锅菜的火候、咸淡,那都得靠经验!经验懂不懂?不是谁上来颠两下勺子就能行的!”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在灶前忙得满头大汗的几个新厨工,嗓门提高了几分,“都给我精神点!切墩儿的手别抖!配菜的看清楚单子!火大了!那个谁,小刘,火收着点!燎糊了锅底儿,看我不扣你工资!”
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底下人就得跑断腿。除了中午开饭高峰时他必须亲自掌勺几个关键的大锅菜或者偶尔给厂领导开个小灶外,其余时间,他几乎就是在那张躺椅上“运筹帷幄”。看看报纸,喝喝茶,训训人,偶尔翘着二郎腿哼两句不成调的京剧,这班长的日子,过得比过去当大师傅时还滋润惬意。他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简直就是“躺赢”!
唯一让傻柱觉得不太圆满的,就是他的终身大事了。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在这个普遍早婚的年代,绝对算是“老大难”。院里的聋老太太是真把他当亲孙子疼,急得不行,托了好几个媒人给他介绍对象。前两次,傻柱自己就给搅黄了。
第一次,姑娘长得清清秀秀,是个小学老师,有点文化。聋老太太特意嘱咐傻柱:“柱子,人家姑娘念过书,你说话注意点,别一张嘴就‘傻啦吧唧’的!”相亲在傻柱还算收拾干净的屋里。一开始还挺好,傻柱难得收敛了平日里的混不吝,正襟危坐。聊着聊着,姑娘大概是为了找话题,随口问了句:“何师傅,您平时下班都喜欢做点什么呀?看书吗?”
傻柱一听“看书”,咧嘴一笑:“看书?嗨,那玩意儿费眼睛!我啊,就爱听听评书匣子,《岳飞传》、《杨家将》,听着带劲儿!”姑娘礼貌地笑了笑,又问:“那……文学作品呢?比如现在流行的《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您看过吗?”
傻柱一下子懵了,挠挠头:“《青春之歌》?没听过!唱歌啊?我嗓子不行,五音不全!《林海雪原》……雪地里打仗的?那电影我看过!杨子荣嘛!智取威虎山!”他努力回想电影情节,试图挽回点面子,“座山雕那老小子,坏透了!杨子荣是真英雄!”他说得兴起,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姑娘脸上,完全没注意对方笑容里的尴尬和勉强。后来姑娘委婉地表示“文化差异有点大”,媒人转告聋老太太,老太太气得直跺脚,骂傻柱“朽木不可雕”。
第二次介绍的姑娘倒是实在人,没啥文化,在街道小厂糊纸盒。可傻柱嫌人家姑娘“脸盘子太大”,“干活的手太糙”,吃饭时还嫌人家“吧唧嘴”,“不够秀气”。结果饭没吃完,姑娘脸色就不好看了,回去就跟媒人说傻柱“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劳动人民”。这次连媒人都觉得傻柱太难伺候,有点不愿意再接这活了。
聋老太太不死心,她一咬牙,拿出三块钱,塞给那个最有门路但也最势利的王媒婆:“他王婶,您受累,再给柱子张罗一个!这回找个脾气好点的,模样端正就行!柱子其实心不坏,就是嘴笨!成了,老婆子我再给您包个大的谢媒礼!”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媒婆看在钱的面子上,又给踅摸了一个。这次的姑娘是棉纺厂的挡车工,叫孙秀英,模样中等偏上,看着挺爽利,据说性子也直。聋老太太特意交代傻柱:“柱子,这回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表现!人家姑娘是正经工人,不嫌你家里没老人帮衬!你把你那身新做的蓝布工装穿上,把屋子再拾掇拾掇!多做俩好菜!”
傻柱虽然心里嘀咕“又是相亲,麻烦”,但碍于老太太的面子,也着实被念叨烦了,还是认真准备起来。他使出看家本领,做了几个硬菜:红烧肉炖得油光红亮、香气四溢;一只小公鸡炒得鲜辣可口;还有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又特意去合作社打了半斤散装白酒,摆了一桌像模像样的席面。聋老太太亲自坐镇,王媒婆陪着孙秀英姑娘来了。
一开始气氛还挺融洽。孙秀英确实爽快,说话不扭捏。傻柱看着满桌的好菜,闻着肉香酒香,心情也放松了些,难得地收起了往日的混劲儿,说话也注意了些分寸。聋老太太和王媒婆在一旁敲边鼓,努力撮合。
眼看聊得渐入佳境,傻柱甚至开始吹嘘自己在轧钢厂食堂当班长的威风,“管着十几号人”,“炒菜那是手艺活儿”,“小灶更是拿手”。孙秀英听得也时不时点头。聋老太太和王媒婆对视一眼,都感觉这回有门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小男孩带着哭腔的喊声:“傻柱!傻柱!肉!我要吃肉!”话音未落,门帘“唰”地被掀开,棒梗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他显然是循着肉香跑回来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那盆油汪汪、颤巍巍的红烧肉,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秦淮茹在后面紧跟着追进来,一脸尴尬地想拉住儿子:“棒梗!回来!你这孩子!没看见你傻叔有事儿吗?”
棒梗哪里肯听?他看到那么多肉,又有陌生人在(他根本不认识孙秀英),但肉的诱惑压倒了一切。他不管不顾地挣脱贾张氏,直接扑到桌前,指着那盆红烧肉,冲着傻柱就嚷嚷:“傻柱!你给我一块肉!就一块!我要吃!我饿!”说着,小手就要往盆里伸。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傻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涌上一股被冒犯的恼怒!聋老太太气得脸都白了,王媒婆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孙秀英姑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个小孩子,不管不顾地冲进相亲现场,伸手就要肉吃?这家人是怎么回事?这何雨柱平时跟邻居孩子就这么没大没小?
傻柱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腾地站起来,冲着棒梗吼道:“棒梗!你个小兔崽子!滚出去!看不见这儿有客人吗?没规矩的东西!”
棒梗被他一吼,吓得缩回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震天响:“你凶我!我要吃肉!我要告诉我妈!你不给我肉吃!哇……”
秦淮茹慌忙去捂棒梗的嘴,一边对傻柱和孙秀英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孩子不懂事!柱子,秀英姑娘,你们别见怪……”场面顿时乱成一团糟。
孙秀英姑娘脸色难看地站起身,对着王媒婆和聋老太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王婶,老太太,我看……今天不太方便。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等回应,拿起身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哎!姑娘!秀英姑娘!你等等……”王媒婆急得直跺脚,连忙追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傻柱铁青的脸、聋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叹气、秦淮茹哄棒梗的埋怨以及棒梗撕心裂肺的哭声。
聋老太太看着傻柱,气得拿拐杖杵地:“柱子!你……你……”话都说不利索了。傻柱更是烦躁无比,看着哭闹的棒梗和一脸尴尬的秦淮茹,再看看满桌瞬间失去了香气的菜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憋闷堵在胸口。他辛辛苦苦准备的相亲,又被搅黄了!还是被棒梗这个小馋鬼搅黄的!
他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走走走!都走!这肉……端走端走!看得我烦!”他抓起那盆红烧肉,没好气地塞给秦淮茹。贾张氏如获至宝,连声道谢,也顾不上棒梗还在哭,拉着棒梗赶紧溜了。
聋老太太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再看看一脸晦气坐在桌边的傻柱,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傻柱抓起桌上的酒瓶,也不用杯子,对着瓶嘴狠狠灌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