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蜷缩在明军铁桶般的包围圈中。连日的围城,虽未有大规模的战事,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伴随着城外明军日夜不休的土工作业声、调动兵马的金鼓声、以及那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的冰冷炮口,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一点点地勒紧了城内每一个人的神经,让恐慌和绝望在无声地蔓延、发酵。
城墙上的清军守兵,目光呆滞地望着城外那连绵不绝的明军营垒和旌旗,昔日里作为八旗劲旅的骄傲早已被松锦的惨败和眼前的绝境碾得粉碎。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因为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营养不良而微微颤抖。城内的街巷,昔日虽不似关内繁华,却也颇有气象,如今却是一片死寂,家家门户紧闭,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色惶惶,如同惊弓之鸟。粮荒已经开始显现,权贵们尚能依靠存粮,普通旗丁和大量的包衣阿哈已经开始以树皮、草根充饥,易子而食的惨剧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明军中军大帐内,张世杰听取着各部关于围城工事进展和城内动向的汇报。李定国、刘文秀、赵铁柱等将领均在座,苏明玉也在一旁记录着物资调配情况。
“公爷,壕堑已基本贯通,深一丈五,宽两丈,引沈水注入,鹿砦、拒马遍布其外,沈阳已成绝地!”赵铁柱瓮声汇报,带着完成任务的兴奋。
“炮兵阵地构筑完毕,共计部署红夷大炮四十位,破城铳二十位,各类佛郎机、虎蹲炮过百,弹药充足,随时可对沈阳城垣进行毁灭性轰击!”刘文秀的汇报则沉稳有力。
“末将骑兵已控扼所有要道,游骑十二时辰不间断巡视,保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李定国信心满满。
张世杰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那巨大的沈阳城防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公爷,攻城准备已然就绪,是否择日发动总攻?”李定国有些按捺不住地问道。在他看来,以如今明军的绝对优势,拿下这座孤城,只是时间问题,甚至可能一战而下。
张世杰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强攻,固然可下。然沈阳城坚,建奴困兽犹斗,即便拿下,我军伤亡必重,城内百姓亦将遭池鱼之殃。且满城积怨,若以血火破之,日后治理辽东,恐遗患无穷。”
他顿了顿,看向苏明玉:“明玉,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如何了?”
苏明玉立刻从文书中取出一叠誊写好的文稿,呈了上来:“公爷,按照您的意思,劝降文书已拟定完毕。文中言明,此次用兵,只为诛除僭越叛逆之建奴首恶多尔衮等寥寥数人,其余文武将吏、八旗士卒、乃至普通包衣百姓,只要放下兵器,诚心归顺,一律视为大明赤子,既往不咎,保全性命财产。并承诺破城之后,开仓赈济,安定民生。”
张世杰接过文稿,仔细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很好。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传令,将此文抄录千份,以箭书射入城内!我要让这沈阳城中,从守城士卒到普通百姓,人人都知道本王的态度,人人都有一条活路可走!”
命令被迅速执行。数以千计的劝降文书被工整抄录,卷成筒状,由臂力强劲的弓弩手,站在阵前,利用强弓硬弩,如同飞蝗般射入沈阳城内。这些箭矢,并未携带致命的锋镝,而是携带着可能撬动整个战局的文字。
“咻咻咻——”
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在沈阳城头响起,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伤亡。守城的清兵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插在垛口、钉在木柱、甚至落在街道上的、绑着纸卷的无头箭。
起初,无人敢去触碰。但在好奇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取下纸卷,展开观看。识字的人低声念诵起来,不识字的人则围拢过来,焦急地询问。
“……只诛首恶多尔衮等逆酋,胁从不问……”
“……归顺王师者,即为大明子民,秋毫无犯……”
“……开仓放粮,赈济灾困……”
纸上的文字,如同在干涸的心田里注入了一股清泉,又像是在黑暗的囚笼中打开了一扇透光的窗户!
消息如同野火般,在死寂的沈阳城内疯狂蔓延开来。
城墙上,许多汉军旗士卒和底层满洲旗丁的眼神开始闪烁,握着兵器的手不再坚定。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低声窃语。那些原本就被强行征召上城、心怀怨气的包衣阿哈,更是心思活络起来。
城内街巷中,躲在家中的普通百姓,也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劝降书的内容。绝望之中,仿佛看到了一丝生机。一些胆大的,甚至偷偷将箭书捡回家中藏好。
皇宫附近,一些不得志的汉官府邸内,更是暗流涌动。书房中,烛光下,几名穿着满服却难掩汉人特征的官员,正围着那份劝降书,激动地低声议论。
“金大人,您看这……这所言,可信否?”一名年轻些的官员声音颤抖着问道。
被称为金大人的老者,是原明朝降官,如今在清廷担任闲职,他捻着胡须,眼神复杂:“张世杰,自崛起以来,言出必践,尤其重视收揽人心。辽阳之事,便是明证!耿仲明等皆得保全,百姓亦得安抚。此言……或许不虚!”
“若真如此,那我等……我等岂不是有望重归故国,再见汉官威仪?”另一名官员声音中带着哽咽。
“噤声!”金大人警惕地看了看窗外,“此事关系身家性命,还需谨慎!但……这确是一条生路啊!”
甚至连一些满洲的中下层官员,在家族存续的压力下,内心也开始动摇。死守,显然是死路一条。若真如明军所说,只诛首恶……
抵抗的意志,在这无声的攻心战中,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一种微妙的气氛在城内弥漫,看向皇宫和睿亲王府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然而,这股涌动的暗流,很快便被掌控着沈阳最后武力的多尔衮所察觉。
睿亲王府内,气氛肃杀。几名被抓捕的、涉嫌传播和议论劝降书的汉官和包衣,被当场处决,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府门外示众。多尔衮颁布了更严酷的军令:私藏箭书者,杀!议论投降者,杀!动摇军心者,杀!
他试图用血腥的恐怖,重新凝聚那已然涣散的人心,将沈阳城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死死地绑在他的战车上。
站在城头,多尔衮望着城外明军大营那绵延的灯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劝降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张世杰……好狠的攻心计!”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身边的心腹戈什哈低声道:“主子,城内人心浮动,尤其是那些汉官和包衣,恐怕……靠不住了。我们是不是……”
多尔衮猛地抬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他何尝不知局势危殆?但他不能退,更不能降!他是爱新觉罗·多尔衮,是辅政王!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皇宫的方向,又迅速移开,最终落在了西北方——那是科尔沁草原的方向,也是他唯一可能的一线生机所在。
“传令给两白旗的巴牙喇,让他们准备好。”多尔衮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另外,派人再去接触一下宫里……我们,需要那张最重要的‘护身符’。”
夜色更深,沈阳城在表面的死寂之下,暗流愈发汹涌。劝降书动摇了人心,而多尔衮的镇压和密谋,则预示着,在这座孤城彻底陷落之前,必还有一番惨烈的挣扎与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