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乾清宫窗棂上的明瓦,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崇祯皇帝正对着一份关于陕西旱情的奏疏出神,殿外传来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正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谨慎的通报声:“皇爷,越国公于宫外求见,言道有要事需当面陈奏。”
崇祯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落在奏疏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抬起眼,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张世杰主动求见?在这个藩王密奏风波未平、税制改革暗流涌动的敏感时刻?他意欲何为?是察觉到了什么,前来试探?还是…又有什么新的、需要他这个皇帝“背书”的大事要推行?
“宣。”崇祯放下笔,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端坐于御案之后,努力让自己显得威严肃穆,尽管内心深处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然悄然弥漫。
张世杰身着常服,步履沉稳地走入殿内,一丝不苟地行觐见之礼,姿态恭谨,无可挑剔。
“爱卿平身,赐座。”崇祯抬手虚扶,语气保持着惯常的、略带疏离的温和,“越国公此时入宫,所为何事?”
张世杰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再次躬身,双手呈上一份厚厚的奏章:“臣今日前来,一为向陛下详陈近半年来金融改革之成效,二为奏报辽东备战之进展,三为…向陛下剖白臣之心迹,以释圣虑。”
崇祯目光微凝,示意方正化接过奏章,摊开在御案上。只见里面并非寻常的官样文章,而是大量清晰的数据、图表和简要说明。
“陛下请看,”张世杰声音清晰,条理分明,“自大明皇家银行成立及银元通行令颁布以来,至今已五月有余。据银行总号及各地分号统计,新铸‘大明银元’已流通约两千三百万枚,收回并熔铸各类杂银、劣钱折银约一千八百万两,民间交易效率显着提升,吏员贪墨银两成色之弊,几近绝迹。”
他指向一组图表:“此为国债发行之况。首期常态化‘崇祯五年期建设国债’五百万两额度已全部售罄,认购者涵盖勋贵、官员、商贾乃至部分士绅百姓。二期国债正在筹备,预计额度可增至八百万两。此笔款项,已专项用于黄河部分河段加固、京畿官道修缮及补充九边军械,账目清晰,皆可核查。”
他又翻开一页,是关于各地银行分号铺设和代理钱庄整顿的情况,数据详实,进展明确。
“金融之政,虽初行时颇有波澜,然赖陛下天威,如今已渐入正轨。假以时日,国库岁入必因之丰盈,流转亦将更为便捷。”张世杰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君分忧的欣慰。
崇祯默默听着,看着那一个个确凿的数字和清晰的进展,心中不得不承认,张世杰做的这些事,效率极高,成效显着,确是他这个皇帝和以往任何大臣都未能做到的。但这卓着的成效,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心头更沉。
“至于辽东…”张世杰话锋一转,神色转为凝重,“据夜枭及边关斥候最新回报,皇太极称帝之后,整合内部,秣马厉兵,未有丝毫松懈。去岁冬,其小股精锐曾数次试探性入寇宁远、锦州外围,均被我军击退。然其主力未动,野心昭然若揭。”
他走到御案一侧悬挂的辽东地图前,手指点向几个关键节点:“臣已令李定国、刘文秀等,加紧督练新军,汰弱留强。去岁抄没逆案之巨资,除部分用于国债兑付及民生工程外,大半已投入九边。山海关、宁远、锦州一线,新式燧发火铳已换装六成,红夷大炮增置四十余门,粮草军械,皆储备充足。另,登莱、天津水师亦在整顿,以防建虏绕道海上。”
他的汇报简洁有力,将紧张的备战态势勾勒得清清楚楚。最后,他看向崇祯,语气沉静而坚定:“陛下,建虏乃我大明心腹之患,臣一日不敢或忘。所有金融新政、朝堂整顿,最终皆为凝聚国力,以御外侮。臣可向陛下保证,只要辽东一线粮饷军械充足,将士用命,纵使皇太极亲率倾国之兵来犯,我军亦有一战之力,绝不会重蹈萨尔浒之覆辙!”
这番话,既是汇报,也是一种无形的宣告——大明的边防,离不开他张世杰;应对皇太极,更需要他麾下的精兵强将。崇祯听在耳中,心中那股滋味更是复杂难言。他需要张世杰抵御外侮,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份“需要”,本身就让他感到屈辱和不安。
汇报完毕,张世杰后退一步,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变得低沉而恳切:“陛下,臣自知年少德薄,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常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近日,臣风闻朝野间有些许流言,言臣‘权柄过重’,‘威福自专’…甚至,或有宵小在陛下面前构陷于臣。”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崇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忠诚:“陛下明鉴!臣所做一切,清查逆党、整顿金融、筹备边事,乃至提议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无一不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为了陛下社稷安泰!臣之一切,皆为陛下所赐,若无陛下信重,臣纵有微末之能,亦不过一庶孙耳,岂有今日?臣之心,可昭日月,唯忠于陛下,忠于大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决绝:“若陛下因流言而对臣有所疑虑,臣…臣愿即刻交还兵权,辞去所有官职,只保留国公虚衔,归隐府邸,从此不再过问朝政,以安圣心!”
以退为进!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不惜以辞官归隐相挟。崇祯心中猛地一凛。他岂能不知这是张世杰以退为进的策略?但这话偏偏戳中了他内心最矛盾的地方。他忌惮张世杰,但现在能不用张世杰吗?辽东的皇太极、可能复燃的流寇、乃至这刚刚有点起色的财政…离得开张世杰吗?
若是真准了他辞官…崇祯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朝局瞬间崩溃?边关再度告急?恐怕他这皇帝之位,都坐不安稳!
崇祯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温煦甚至带着几分责备的神情,他站起身,绕过御案,亲自走到张世杰面前,伸手虚扶:“爱卿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爱卿之忠心,朕从未怀疑!爱卿之才干,更是国之柱石,朕所深知!些许宵小流言,何足挂齿?朕若疑你,又岂会将江山重担托付于你?你万不可有此归隐之念,这大明的江山,离不开你!”
他拍了拍张世杰的手臂,一副君臣相得的模样:“爱卿只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朕为你做主!金融改革、辽东备战,乃至税制新议,皆利国利民之良策,朕皆支持!至于那些宗室…哼,朕自有分寸,断不会让他们干扰国策!”
一番安抚,言辞恳切,姿态做得十足。张世杰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再次躬身:“陛下天恩,臣…臣感激不尽,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又一番看似推心置腹的交谈后,张世杰才“满怀感激”地告退离去。
看着张世杰消失在殿外的背影,崇祯脸上那温煦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的阴沉。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张世杰这番主动奏对,看似坦诚,实则滴水不漏。金融成果、军务部署,都是在展示其不可或缺的能力与实力;最后的剖白与“辞官”,更是以退为进的高明手段,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言安抚,重申信任!
这番交锋,他看似安抚了臣子,稳住了局面,但内心深处的那根刺,却扎得更深了。张世杰越是表现得能力超群、忠诚无私,他就越是感到一种难以掌控的恐惧。
“方正化。”崇祯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奴婢在。”方正化连忙上前。
“去,”崇祯的目光投向殿外遥远的天际,语气幽冷,“传朕密旨,召…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今夜子时,于偏殿见朕。记住,要隐秘。”
方正化心中剧震,骆养性…这位并非越国公嫡系的锦衣卫头子,陛下在此刻秘密召见…
他不敢多想,连忙躬身:“奴婢遵旨。”
乾清宫内,重归寂静。但一场源自帝王内心最深猜忌的风暴,似乎正在这寂静中悄然凝聚。崇祯的指尖,在那份详述金融成果的奏章上,缓缓划出一道深深的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