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岁末最后一次大朝会。
承天门外,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秩列队等候。天色未明,寒风凛冽,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与往年此时略带松懈的年节气氛不同,今岁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凝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江南漕粮被截已逾七日,米价飞涨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暗流在朝堂之下汹涌澎湃。谁都知道,今日这场朝会,注定不会平静。
“鸣鞭——百官入朝——”
净鞭三响,声彻云霄。文武百官整理衣冠,垂首敛目,踩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鱼贯而入皇极殿。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蟠龙柱下,铜鹤吐烟。崇祯皇帝高踞龙椅之上,面容比前几日更加清瘦憔悴,眼底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色。辽东战云密布,江南乱象丛生,这千斤重担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武将班列首位,那个身着绯色麒麟补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身影——越国公张世杰。
张世杰垂眸而立,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微微抿紧的唇角,看出那潜藏于内的锋锐。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尖细的嗓音响起:“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短暂的寂静之后,文官班列中,一人手持玉笏,稳步出列。正是东阁大学士魏藻德。
他今日特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沉痛与肃穆,甫一出列,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许多人心中暗道:来了!
“臣,魏藻德,有本奏!”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息。
“讲。”崇祯皇帝吐出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
“陛下!”魏藻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臣要弹劾越国公张世杰,假借辽东军需之名,行截断漕运之实!致使江南米价腾贵,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此乃动摇国本,祸乱天下之举!漕运乃国家命脉,数百年来从未有人敢如此妄为!张世杰此举,视祖宗法度为何物?视天下生民为何物?臣恳请陛下,立即下旨,收回成命,严惩张世杰,以安江南,以谢天下!”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顿时引来了不少文官的共鸣。尤其是东林一系的官员,更是纷纷出列附和。
“陛下!魏阁老所言极是!漕运万万不可轻动啊!”
“张世杰专权跋扈,此举与谋逆何异?!”
“请陛下严惩国贼,恢复漕运!”
一时间,皇极殿内弹劾之声四起,矛头直指张世杰,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勋贵武将这边,虽然人人怒目而视,但在这种引经据典的朝堂攻讦中,一时竟难以有效反驳,只能焦急地看向前方那道绯色身影。
龙椅上的崇祯,眉头紧锁,手指用力地掐着龙椅扶手,骨节发白。他看向张世杰,目光复杂难明。
就在这喧嚣达到顶点之时,张世杰动了。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激烈辩驳,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弹劾他的官员。他只是平静地越众而出,手持玉笏,对着御座微微躬身。
“陛下,臣,亦有本奏。”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包括跪在地上,自以为得计的魏藻德。
崇祯深吸一口气:“越国公请讲。”
张世杰直起身,目光第一次扫过跪在地上的魏藻德,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魏藻德没来由地心头一寒。
“臣,要参奏东阁大学士魏藻德,”张世杰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数额之巨,骇人听闻!其所聚敛之财,足以支撑辽东大军三年饷需!臣请陛下,立诛此獠,以正朝纲,以充军资!”
“嗡!”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谁也没想到,张世杰的反击,不是针对漕运之事为自己辩解,而是直接掀了桌子,将矛头指向了弹劾他的魏藻德!而且是如此致命的指控!
魏藻德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了起来,也顾不得礼仪了,指着张世杰尖声道:“张世杰!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挟私报复!诬陷忠良!陛下!陛下明鉴啊!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张世杰看都没看他一眼,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本蓝布封皮、边角卷曲甚至沾染着暗褐色污渍的账册,双手举起。
“陛下,此乃魏藻德府中外管事秘藏之账册,记录其近三年来,收受各地官员、商贾贿赂,卖官鬻爵之明细。人证物证,俱在臣之掌握。”他顿了顿,补充道,“其中,仅苏州织造太监李实,为求续任,便献上足金打造、重达一百零八斤之金佛一尊!”
一百零八斤金佛!
这个数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连龙椅上的崇祯皇帝都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不可能!那是假的!是伪造的!”魏藻德脸色煞白,浑身筛糠般抖动,嘶声力竭地否认,但任谁都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恐惧与绝望。
张世杰不再多言,将账册交由王承恩呈送御前。
崇祯皇帝接过那本带着血污的账册,手指微微颤抖着翻开。只看了几页,他的脸色就从最初的震惊,转为铁青,最后化为一种极致的愤怒与冰冷!
那上面记录的一笔笔肮脏交易,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以及那触目惊心的财物数字,像一把把尖刀,刺穿了他对这个“老成持重”的大学士最后的一丝信任!
“啪!”
崇祯皇帝猛地将账册合上,重重摔在御案之上!巨大的声响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
他死死盯着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魏藻德,胸口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一个‘忠心耿耿’的魏阁老!好一尊……一百零八斤的金佛!”
“陛下!臣冤枉!冤枉啊!”魏藻德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冤枉?”崇祯皇帝怒极反笑,指着那本账册,“这上面的字迹,这贿赂的官员,难道都是假的?!你要朕,现在就叫人来对质吗?!”
魏藻德顿时语塞,瘫在地上,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徒劳的喘息。
“锦衣卫何在!”崇祯皇帝厉声喝道。
“臣在!”早已准备多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应声出列,他身后跟着数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
“将魏藻德,给朕拿下!剥去官服,押入诏狱,严加审讯!”崇祯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
“遵旨!”
骆养性一挥手,几名锦衣卫力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瘫软的魏藻德从地上架了起来。
“陛下!饶命啊陛下!臣知错了!是钱谦益!是钱谦益让臣……”魏藻德在极度的恐惧下,开始口不择言地攀咬。
“堵上他的嘴!”骆养性厉声下令。
一名力士立刻用早就准备好的布团,狠狠塞进了魏藻德的嘴里,将他那未尽的招供和求饶尽数堵了回去。然后,他们开始粗暴地剥除魏藻德身上的官袍。
那象征着一品大员尊严的绯色孔雀补服被撕扯下来,玉带被拽断,官帽滚落在地,被无情地踩踏。魏藻德如同一条被剥鳞去甲的死鱼,在锦衣卫的挟持下徒劳地挣扎,发出呜呜的绝望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震慑了整个朝堂!
刚才还群情激愤、弹劾张世杰的东林党官员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冷汗直流,不少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们看着魏藻德如同死狗般被拖拽,看着那本决定命运的账册,心中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恐惧与无尽的惶惑。
张世杰……他手里到底还掌握了多少东西?他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然而,就在魏藻德的官袍被彻底剥下,如同烂泥般即将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坠地之声,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魏藻德那件被扔在地上的官袍内衬里,滚落出一个小巧的、黄澄澄的物事。
那是一个用黄金薄片打造成的偈语牌,仅有婴儿巴掌大小,做工却极为精细,上面刻满了细密的梵文。
一名锦衣卫力士下意识地弯腰将其捡起,正要呈给骆养性。
忽然,那力士的目光凝固在偈语牌的背面,那里似乎还刻着几个小小的汉字。他凑近了些,借着大殿内明亮的光线,勉强辨认了出来。
下一刻,这名经历过无数风浪的锦衣卫力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拿着那金片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那薄薄的金片有千钧之重!
骆养性察觉有异,皱眉上前,一把将金片夺过,低头看去。
只看了一眼,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也是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了极度惊骇的神色,猛地抬头看向即将被拖出殿门的魏藻德,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的异常反应,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连盛怒中的崇祯皇帝也察觉到了不对,沉声问道:“骆养性,何事?”
骆养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将那金片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恐惧,尖利地划破了死寂的大殿:
“陛……陛下!这……这金佛偈语背面……刻……刻着……懿安皇后的生辰八字!!!”
“什么?!”
这一次,惊呼声并非来自群臣,而是来自龙椅之上!
崇祯皇帝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爆射出无法置信、惊怒交加,甚至带着一丝……惊惧的光芒!
懿安皇后张嫣!他的皇嫂!天启皇帝的皇后!身份何等尊崇特殊!魏藻德,他竟然敢……竟然敢私藏刻有懿安皇后生辰八字的金佛偈语?!他想干什么?!魇镇?!诅咒?!还是……另有更不堪、更骇人听闻的图谋?!
这一刻,整个皇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比刚才魏藻德被拿下时,还要寂静百倍!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血液都快要冻结!
张世杰的眉头,也在此刻微微皱起,看向那枚被骆养性高高举起的金色偈语牌,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意外的厉芒。
他原本只想扳倒一个贪腐的阁臣,却没想到……竟然扯出了牵扯到宫闱禁地、先帝皇后的惊天秘辛!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魏藻德被拖拽的“呜呜”声消失在殿外,而那枚小小的金片,却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所有人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朝会,在一片极致的死寂和无法言说的恐怖氛围中,结束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