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尚在严寒中挣扎,关于“大明银元”逐渐流通、“皇家票号”业务初展的消息,却已随着南归的商队、北上的信件,如同带着倒刺的寒风,率先刮进了温暖如春的江南水乡。这些消息,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在苏州园林的曲径通幽处,在扬州盐商的深宅大院内,激起的不是好奇与赞叹,而是一股日益弥漫的、冰冷刺骨的恐慌。
起初,以沈万川为首的江南钱庄巨头们,对北方的所谓“新政”大多抱以冷眼旁观甚至不屑一顾的态度。在他们看来,张世杰不过是一介武夫,凭着一时圣眷和强权胡闹,那银元、票号、国债,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迟早要在固有的利益格局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然而,随着消息越来越具体,越来越详尽,他们脸上的从容渐渐消失了。
“值百抽一的汇费?官银汇兑还减半?他张世杰是疯了吗?!”一个杭州钱庄的东家捏着来自北方的密信,手指都在颤抖,“这……这让我们怎么活?”
汇兑业务,尤其是官款和大宗商款的汇兑,是江南许多大钱庄利润的重要来源。如今北方票号以低得令人发指的费用强行开路,一旦形成习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将被动摇!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银元的推行。
“成色统一,重量标准,难以仿造……”苏州一位专营银铺,同时也暗中参与私铸的老板,看着手下人千辛万苦弄来的一枚“大明银元”,脸色发白,“朝廷这是要断了我们私铸的钱路啊!”
私铸银钱,利用成色和重量的混乱牟取暴利,是许多银铺和背后势力心照不宣的财源。如今朝廷推行标准银元,等于是要革了他们的命!
还有那国债。虽然江南富商们在沈万川的号召下集体抵制,但北方超额认购的消息依旧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们脸上。这意味着,一条不受他们控制的、新的资金募集和流通渠道正在形成,而且背后站着的是朝廷和勋贵集团!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江南商界,尤其是钱庄和银铺业中蔓延。他们原本以为坚固无比的联盟,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一些规模较小、本就受大钱庄挤压的银铺,一些与北方贸易密切、深受汇兑之苦的商号,内心开始动摇。苏明玉建立的“江南通惠票号”虽然规模尚小,却像一根刺,扎在他们心头,证明着“背叛”的可能。
南京,沈府。
密室内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在座的除了钱庄巨头,还有几位掌控丝绸、盐业命脉的世家代表。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不能再等了!”一个脾气暴躁的钱庄主事猛地一拍桌子,“北边那套玩意儿,眼看就要成气候了!若是真让那票号网络铺开,银元流通天下,还有我们什么事?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王兄稍安勿躁。”沈万川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暗流,“张世杰此举,确实是冲着我们的命门来的。但江南,不是北地!在这里,是我们说了算!”
他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他张世杰有朝廷大义,有勋贵支持,有军队强权。这些,在江北或许管用。但在江南,我们有的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有的是掌控经济命脉的实力,有的是……能让朝廷都忌惮三分的根基!”
“沈会长,您就直说吧,我们该怎么办?”一位丝绸巨贾沉声道,“光是抵制,看来是不够用了。苏家丫头那边,虽然掀不起大风浪,但也是个坏榜样。”
沈万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封杀。”
“第一,全面封杀‘大明银元’!”他语气斩钉截铁,“传令下去,所有江南钱庄、银铺、当铺,乃至各大商号,严禁收受、兑换‘大明银元’!谁敢破例,就是与整个江南商界为敌!我要让那银元,在江南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第二,金融绞杀‘通惠票号’!”沈万川眼中寒光一闪,“动用一切关系,切断‘通惠票号’与各地商号的业务往来。凡是与‘通惠票号’有资金往来的商号,我们在漕运、货款、原料供应上,全面设卡!我看他苏明玉,能撑到几时!”
“第三,资金围剿!”他看向几位掌控巨额流动资金的大佬,“趁着北方朝廷依赖国债,我们暗中筹集巨银,在北方几个关键城市,尤其是张世杰票号所在之地,大规模秘密收购粮食、布匹、盐铁等紧要物资,囤积居奇,推高北方物价!同时,在北方暗中散布流言,就说朝廷滥发国债、银元,即将通货膨胀,钱不值钱!我要让他北地市面先乱起来,看那张世杰还如何推行他的新政!”
这一套组合拳,可谓毒辣至极!从货币、金融到实体经济,进行全面围剿!不仅要让张世杰的新政在江南寸步难行,还要主动出击,将战火烧到北方,从根本上动摇其改革的根基!
“另外,”沈万川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漕帮那边,给刘香主的‘辛苦费’再加三成。让他不要再小打小闹,找机会,给我在运河上制造几起‘像样’的事故!要让北边的人知道,这运河,离了我们,它就转不动!”
密令如同道道金牌,从南京这座留都飞速传出。江南这片财富沃土,瞬间被投入了一座无形的高压熔炉。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对峙的气息,一场不见硝烟,却更加残酷的经济战争,全面升级。
几乎在江南密令发出的同时,身处南京的苏明玉,立刻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
“大小姐,” “江南通惠票号”南京分号的掌柜,一位跟着苏家几十年的老账房,面带忧色地禀报,“从前日开始,原本答应与我们有些许往来的三家布庄、两家米行,都突然派人来,婉言谢绝了后续的业务。我们试图汇往苏州的一笔款项,也被当地钱庄以‘手续不全’为由,无限期搁置了。”
苏明玉站在票号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明显冷清了许多的街道,以及几个在对面茶馆里若有若无盯着这边的不速之客,神色平静。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知道了。”她淡淡应道,“吩咐下去,所有业务,严格按照规章办理,不急不躁。另外,我们之前联系的那几家与沈万川有旧怨的海商和徽商,有什么回应?”
老掌柜摇了摇头:“他们……态度都很暧昧,既不说答应,也不明确拒绝,只说再看看风向。沈万川这次是下了血本,放话出来,谁要是敢跟我们合作,就是与整个江南商会为敌,后果自负。”
苏明玉点了点头。沈万川的全面封杀,效果立竿见影。她试图分化拉拢的策略,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匆匆上楼,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
苏明玉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字:
“漕帮已得重利,欲对姑娘不利,速离南京。”
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成。苏明玉的心微微一沉。沈万川果然动用了最黑暗的手段。商业上的打压她尚且可以周旋,但江湖帮派的暗杀,防不胜防。
她沉默片刻,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掌柜的,”她转身,对老账房吩咐道,“从明日开始,票号照常营业,但所有重要账目和现银,逐步转移到我们在城外的秘密库房。另外,帮我备一份厚礼,我明日要去拜访……应天府尹的夫人。”
老账房愣了一下:“大小姐,这个时候去拜访府尹夫人?恐怕……”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显得镇定。”苏明玉目光沉静,“我们不能退缩,退缩就意味着失败。沈万川想用恐慌压垮我们,我偏要让他看看,苏家的人,没那么容易倒下。”
她不仅要稳住票号的局面,还要在官方层面寻找突破口。应天府尹掌管南京治安,若能争取到其一定程度的默许或暗中关照,对她当下的处境至关重要。
然而,她也知道,这远远不够。沈万川的封杀是系统性的,漕帮的威胁是致命的。她在南京,仿佛置身于一张不断收紧的大网之中。
北方的张世杰,是否已经知晓江南这骤变的局势?他能否顶住北方可能出现的物价风波和金融动荡?而自己,又能否在这重重围困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苏明玉走到窗边,望着北方天空那抹淡淡的云霞,目光坚定而决绝。
这场南北经济之战,已然是不死不休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