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风依旧凛冽,但北京城内的气氛,却因一剂强心针的注入,而悄然发生了些许变化。这剂强心针,并非来自战场上的捷报,也非来自朝堂上的博弈,而是源于市井巷陌间,对一种名为“平辽国债”的新生事物的狂热追捧。
李定国飞骑稳军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虽未正式公告,却已在勋贵圈子和消息灵通的富商巨贾中悄然传开。越国公张世杰言出必行、手段通天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而他用自家和勋贵们的私蓄填补朝廷亏空,确保边军粮饷的举动,更是为其个人信誉,镀上了一层沉甸甸的金光。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首期“平辽国债”的发行,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
户部衙门旁,临时设立的“国债认购署”前,一改前几日的门可罗雀,竟排起了不算短队伍。虽然比不上粮店抢购时的疯狂,但这份踊跃,在凋敝已久的京城商业圈中,已堪称异数。
排队的多是些身着绸缎、面带精明的商人,其中以晋商、陕商居多,也不乏一些京城本地的皇商和与勋贵府邸往来密切的商号管事。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的焦点都离不开两个字——信誉。
“听说了吗?辽东那边,就是越国公自己掏腰包,先垫付了十五万两饷银,才稳住局面!”
“何止!李定国将军亲自押送,还在军营里砍了几个煽动闹事的兵痞,据说是朝中有人指使!”
“啧啧,看看!这才叫办实事!比那些只会打嘴炮的官儿强多了!”
“可不是嘛!这国债有越国公和那么多勋贵作保,年息一分二厘,比放贷给那些破落户稳当多了!我这次说什么也得认购一些!”
信誉,在这个秩序崩坏、朝廷权威不断受到挑战的时代,成了最稀缺也最宝贵的资源。张世杰用他在辽东的果断行动,向所有潜在的投资者证明了三点:第一,他有能力稳住局面;第二,他言出必行,重视承诺;第三,他与那些盘剥军民的蠹虫势不两立。
这三点,恰恰击中了商人们内心最深处的需求——安全、收益和某种程度上的“正义感”。
于是,认购的热情被点燃了。
不仅是一百万两的初始额度被抢购一空,连户部根据张世杰建议,临时增加的二十万两“机动额度”,也在短短两日内被认购殆尽!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如同百川归海,从勋贵府库、从晋商徽商的银窖、从京城富户的夹壁墙中,源源不断地流入太仓库那原本近乎干涸的库房!
当户部尚书亲自将最终核验无误的认购总额奏报给崇祯皇帝时,这位久被财政问题折磨的天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百二十万两……全都……到位了?”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反复确认。
“回陛下,千真万确!皆是现银或等值的金银器皿、上好绢帛折价,均已入库!”户部尚书的声音也透着激动,这在他多年的宦海生涯中,几乎是头一遭。
崇祯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在暖阁内来回踱步,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他不需要再加征惹得天怒人怨的辽饷、练饷,不需要再看地方官哭穷的奏报,就这么……凭空(在他看来)多出了一百二十万两可以支配的巨款!这笔钱,足以支付辽东大半年的军饷,可以修缮部分破损的城墙,可以赈济一部分嗷嗷待哺的灾民!
“好!好!好!”崇祯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真切的笑容,“越国公……果然没有辜负朕望!”
这一刻,张世杰在他心中的分量,前所未有的沉重起来。能打仗,能理财,能压制朝中反对声音……这样的臣子,古来罕有!
与紫禁城内的如释重负相比,首辅钱谦益的府邸,却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书房内,炭火依旧烧得很旺,却驱不散几人脸上的寒意。钱谦益面无表情地听着管家的禀报,陈演和魏藻德坐在下首,脸色铁青。
“国债……竟然超额认购?”陈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那帮唯利是图的商贾,当真是毫无气节!竟被张世杰那点小恩小惠所收买!”
魏藻德阴恻恻地道:“何止是商贾!听闻成国公、定国公几家,认购都在十万两以上!英国公府更是高达二十万两!他们这是将身家性命都绑在张世杰的战车上了!”
钱谦益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朝堂上那份“悲天悯人”,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低估了张世杰,低估了其在军中和勋贵中的威望,更低估了其用非常手段打破常规的能力。国债的成功,不仅仅是缓解了财政危机,更重要的是,它建立了一条绕过传统官僚体系和江南钱庄网络的、新的资金通道!这条通道的掌控者,是张世杰!
“民心……或者说,商心,已经开始动摇了。”钱谦益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看似可靠的保障,撬动了我等的根基。”
“牧老,不能就这么算了!”陈演急道,“必须想办法遏制此獠气焰!否则……”
“否则如何?”钱谦益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如今他圣眷正浓,手握重兵,又刚刚解决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此刻与他正面冲突,殊为不智。”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阴沉:“辽东之事,是我们失算了。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快。但江南……是我们的根本之地。苏明玉那个丫头,竟然敢在南京另立票号,分化商界,此风绝不可长!”
他看向魏藻德:“藻德,你与漕运上的人熟络,让他们给那‘江南通惠票号’和苏家,找点麻烦。记住,要合乎‘规矩’的麻烦。”
他又看向陈演:“陈阁老,你在朝中,需得隐忍。陛下如今正在兴头上,不宜触其逆鳞。但内阁程序,户部规章,该守的,还是要守。有些事……拖一拖,也无妨。”
陈演和魏藻德对视一眼,皆明白了钱谦益的意思。明面上的对抗暂时停止,但暗地里的绞杀,尤其是对张世杰试图伸向江南的触手,必须更加凌厉!
太仓库,银库。
张世杰在李定国、刘文秀以及户部官员的陪同下,亲自前来查验新入库的国债银两。打开厚重的库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重新熔铸、码放整齐的官银,以及部分尚未熔铸的金银细软,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陈旧木材混合的味道。
户部官员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国公爷,您看,这便是一百二十万两国债募银,分毫不少!下官已命人日夜看守,绝无闪失!”
张世杰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锭五十两的官银,在手中掂了掂,目光沉静。这笔钱,是信任,是希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李将军,”他转向李定国,“首批五十万两饷银,即刻准备,由你再次负责,押送往山海关。此次,要大张旗鼓,让沿途所有人都知道,朝廷的饷银,足额发放了!”
“末将领命!”李定国肃然应道。他知道,这不仅是送钱,更是宣示朝廷的决心和能力,打击那些散播流言者。
“文秀,”张世杰又看向刘文秀,“票号试点运转如何?”
刘文秀回道:“回国公爷,北京、通州、天津、山海关四处试点,因官款汇兑业务强制推行,已初步运转。但业务量依旧不大,民间商贾大多还在观望。而且……江南那边,苏姑娘新立的‘通惠票号’,似乎遇到了一些阻力,有几笔汇往南方的款项,在漕运节点被卡住了,理由五花八门。”
张世杰眼神一冷,果然,反击来了。而且选择了在漕运这个命脉上做文章。
“知道了。”他没有多言,只是对刘文秀道,“加快票号内部规章制度的完善,尤其是风险控制和汇兑流程。我们要让商贾看到,我们的票号,比那些旧钱庄更安全、更高效!”
离开太仓库,走在回府的路上,张世杰的心情并未因国债的成功而完全放松。江南的阻力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漕帮的卷入,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苏明玉孤身在南方面对此等局面,令他隐隐担忧。
回到书房,他正准备给苏明玉写一封密信,提醒她注意安全,方正化却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张福的引领下。
“国公爷,”方正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促,“奴婢刚得到消息,漕帮北直隶香主刘老梆子,前日秘密入京,与……与陈阁老府上的二管家,在城外一处庄园见过面。”
张世杰瞳孔微缩!陈演!果然是他!竟然真的与江湖帮派勾结,意图扰乱漕运!
“他们谈了些什么?”张世杰沉声问。
“具体内容不详,”方正化摇头,“但奴婢的人听到只言片语,似乎涉及……‘截留’、‘沉船’之类的字眼。而且,刘老梆子离开时,带走了陈府给的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截留?沉船?
张世杰心中警铃大作!他们这是要制造漕运事故,人为造成北方粮食物资短缺,引发恐慌和动荡!届时,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他推行的新政,指向他这个“祸乱之源”!
好毒的计策!
国债成功带来的喜悦瞬间被这迫在眉睫的危机冲散。张世杰知道,他与陈演、钱谦益等人的斗争,已经进入了刺刀见红、你死我活的阶段!
对方不再局限于朝堂弹劾和经济抵制,而是要动用更黑暗、更血腥的手段!
他必须立刻行动,阻止这场阴谋!不仅要保住漕运,更要抓住陈演与漕帮勾结的证据,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方正化!”张世杰目光锐利如刀,“让你的人,死死盯住那个刘老梆子,还有陈府的那个二管家!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另外,查清楚,他们可能选择在漕运的哪一段动手!”
“奴婢明白!”方正化躬身领命,迅速退去。
张世杰独自站在书房中,窗外夜色深沉。国债的成功,只是为他赢得了喘息之机和更多的筹码。但真正的狂风暴雨,此刻才刚刚开始酝酿。
他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名字:陈演、漕帮、漕运、沉船……
一场围绕帝国生命线的暗战,即将在古老的运河上,悄然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