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上的唇枪舌剑,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钱谦益那番“与民争利”的慷慨陈词,经过有心人的渲染和传播,在士林清议中占据了上风。尽管张世杰的反击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但对于远离权力中枢、信息不畅的大多数人而言,首辅大人悲天悯人的形象和引经据典的论证,显然更具迷惑性和煽动力。
然而,对于掌控着江南经济命脉的士绅巨贾们而言,空洞的舆论远不足以让他们安心。张世杰在朝堂上展现出的强硬姿态,以及那份据说记录了“五百万两”流失的册子,都让他们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他们意识到,这位年轻的越国公,绝非以往那些可以被轻易糊弄或拉拢的官员,他是真的要动他们的命根子!
朝堂辩论未能阻止新政,那么,就必须动用更实际、也更残酷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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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秦淮河畔,一座看似寻常,内里却极尽奢华的园林宅邸。
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没有请柬、不见于任何记录的密会。与会者不过七八人,却代表着江南最顶层的势力——掌控盐引的徽州巨贾、垄断丝绸的苏州世家、把持海外私贸的闽浙海商领袖,以及几位在江南钱庄业中呼风唤雨的龙头人物。他们的财富和影响力,足以在某种程度上,左右半个大明的经济脉搏。
做东的,是江南钱庄业公认的魁首,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的沈万川。他面色凝重,屏退了所有仆役,亲自为在座诸人斟茶。
“诸位,”沈万川放下紫砂壶,声音低沉而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北京的消息,想必都清楚了。那位越国公,是铁了心要断我等财路。票号欲夺我等汇兑之基,银元欲毁我等铸钱之利,国债更是要吸走市面上流通的活银!此三把刀,刀刀见血啊!”
一位身形富态,手指上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苏州丝绸巨商冷哼一声,胖脸上满是戾气:“钱阁老在朝堂上已然尽力,奈何那武夫牙尖嘴利,更兼圣心未定。依我看,光靠京城那些清流耍嘴皮子,怕是拦不住他!”
“拦不住,那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寸步难行!”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闽浙海商代表猛地一拍桌子,他是靠着刀头舔血、违禁出海起家,行事最为狠辣,“他张世杰不是在北方折腾吗?咱们就在江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那什么狗屁银元、国债,出了北京城,就是一堆废铜烂纸!”
“郑兄所言甚是!”另一位钱庄主事接口,他语气阴冷,“我已传令下去,我‘通海钱庄’遍布江南的各处分号,即日起,拒收任何所谓的‘大明银元’!无论是税银、饷银,还是商民持来兑换,一概不收!只认成色足、有字号的旧银和制钱!”
“我‘裕泰丰’亦如此!”
“我‘源升号’附议!”
几位钱庄巨头纷纷表态,达成了联合抵制的默契。拒收新币,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打击银元信誉的手段。只要在财富汇聚的江南无法流通,这“大明银元”就是皇帝御赐,也难成气候。
“光是拒收银元,还不够。”沈万川老谋深算,补充道,“他那‘国债’,不是号称利息丰厚吗?咱们就让他卖不出去!传话给所有相熟的商号、富户,谁敢认购这‘平辽国债’,便是与我江南商会为敌!日后漕运、盐引、丝茶贸易,休想再得到半分便利!我倒要看看,是那虚无缥缈的利息重要,还是这实实在在的生意重要!”
釜底抽薪!不仅要抵制银元,还要封杀国债的销售渠道,让张世杰募不到钱!
“另外,”沈万川眼中寒光一闪,“北方的汇票业务,也该收紧一些了。特别是与九边军镇、京师衙门口有关的汇兑,找个由头,暂缓或者提高费用。让北边也感受一下,没有我们,这银子它流转不起来!”
经济封锁!这是江南士绅集团,动用其庞大的经济实力,对张世杰新政发起的全面反击!他们要制造一场人为的金融动荡和经济困难,以此来向朝廷,向崇祯皇帝证明:没有他们的配合,张世杰的新政只会导致混乱,所谓的“救国良策”根本行不通!
密令如同无形的电波,从南京这座留都飞速传向江南各府各县,传向每一个钱庄、商号的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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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江南密令发出的同时,北京的越国公府内,张世杰正与苏明玉、李定国、刘文秀等人紧急商议。
方正化传递出的“江南断汇”消息,如同警钟长鸣。
“国公爷,”苏明玉秀眉微蹙,指着桌上一张粗略的南北货流图,“江南钱庄联合拒收银元、抵制国债,乃至断绝对北方的部分汇兑,此招极为狠辣。银元若不能在江南流通,其信誉便大打折扣,推广难度倍增。国债若被江南富商集体抵制,后续发行将极其困难,首期国债的兑付压力也会巨大。而汇兑受阻,则直接影响漕粮北运、官款调拨,甚至九边军饷的及时发放,北方市面很快就会出现银根紧缩,物价波动。”
李定国拳头紧握,怒道:“这帮蠹虫!战场上不敢真刀真枪,尽在背后耍这些阴损手段!王爷,不如让我带一支骑兵南下……”
“不可!”张世杰和刘文秀几乎同时出声制止。
刘文秀冷静分析:“定国兄,此乃经济之战,非疆场厮杀。大军南下,师出无名,反而坐实了对方‘跋扈’的指控,更会引发江南动荡,正中他们下怀。”
张世杰点头,目光冷冽:“文秀说得对。他们希望我们动武,希望把事情闹大,从而逼迫陛下收回成命。我们偏不能如他们的愿。”
他看向苏明玉:“明玉,以你之见,当下该如何应对?”
苏明玉沉吟片刻,道:“国公爷,对方此举,意在制造混乱,逼迫朝廷。我们需双管齐下。其一,必须立刻稳定北方,尤其是京畿地区的金融秩序,绝不能自乱阵脚。其二,需设法破开江南的封锁,至少,要找到突破口。”
“具体如何做?”
“首先,”苏明玉条理清晰地说道,“请国公爷立刻以五军都督府和内阁的名义,行文户部及顺天府,公告大明银元为官方唯一结算标准,规定官府税收、朝廷俸禄、军饷发放、官营交易,一律只收大明银元或国债凭证!强力推行,不容置疑!以此在北方迅速确立银元的法定地位和信誉。”
“其次,关于国债。”苏明玉继续道,“江南富商抵制,但我们未必需要完全依赖他们。首期国债的成功,已证明在北方和勋贵中有市场。我们可以将后续国债的发行重点,放在北方诸省,以及……与江南商人有竞争关系的晋商、陕商等群体。同时,可考虑允许以粮食、布帛等实物,按市价折抵认购部分国债,缓解民间白银不足的压力,也能保障军需。”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苏明玉目光炯炯,“汇兑之权,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大明皇家票号’的筹建,必须立刻加速!不能再等待完美的章程。请国公爷奏明陛下,以‘解军饷调拨燃眉之急’为由,先行在北京、通州、天津、山海关等紧要处,设立票号试点,专司官款、军饷汇兑!只要这条官款汇兑的通道建立起来,江南钱庄对北方的金融钳制,便不攻自破!”
稳北方,破江南,建通道!苏明玉的策略,清晰而果断。
张世杰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当即拍板:“好!就依此计!定国,你协助明玉,负责与户部、顺天府协调推行银元之事,若有商贾胆敢公然拒收,以扰乱市肆论处,可动用京营力量维持秩序,但切记,只抓首恶,不得波及无辜!”
“末将领命!”李定国肃然应道。
“文秀,你负责协助明玉,加速票号试点建设,选址、人手、护卫,务必周全!”张世杰又看向刘文秀。
“明白!”刘文秀沉声应下。
“我即刻进宫,面见陛下!”张世杰站起身,玄色披风无风自动,“江南想要这场经济战,那我便奉陪到底!看看到底是谁,先支撑不住!”
就在张世杰准备出门之际,张福又急匆匆送来一份密信,来自南方。
张世杰展开一看,是苏明玉父亲苏兆恒暗中遣人送来的。信中详细列举了参与联合抵制的几家主要钱庄和商号,以及他们可能存在的软肋——比如,哪家钱庄准备金不足,哪家海商有把柄落在官府手中,哪家丝绸商急需北方的某种原料……
信息详尽,直指要害!
张世杰将信递给苏明玉,苏明玉快速浏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坚定。
“国公爷,有了这个,我们的反击,可以更精准了。”苏明玉道。
张世杰点了点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那片富庶却暗藏杀机的江南之地。
“他们以为靠钱就能掌控一切,”张世杰的声音冰冷,“我会让他们明白,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比如,雷霆之怒,比如……破釜沉舟的决心。”
经济战的烽火,已然点燃。北方的铁腕推行与南方的联合抵制,即将激烈碰撞。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惨烈程度,或许丝毫不亚于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