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开封城外那片刚刚经历血战的土地。曾经被鲜血染红的泥土,此刻披上了一层素白,仿佛上天也要为这场人间惨剧披麻戴孝。只有那些从雪中突出来的残破旌旗、折断的兵刃,还有偶尔可见的焦黑木桩,仍在无声地诉说着数月前那场决定中原命运的大战是何等惨烈。
张世杰站在重修过的开封城头上,一身绯色麒麟袍外罩着玄色大氅,凝望着这片白茫茫的天地。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慢慢融化,变成冰冷的水珠。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三个月前,就在这里,他与孙传庭并肩死守,顶住了李自成数十万大军如潮水般的进攻,更顶住了那场人为的黄河水患。那一战,闯王李自成中铳身亡,数十万闯军土崩瓦解,中原震动,天下震动。
如今,他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都督同知,提督河南、陕西、湖广北部五府军务,加兵部侍郎衔,权倾朝野。崇祯皇帝连下三道圣旨褒奖,赐蟒袍玉带,恩宠无比。
可张世杰心中清楚,这一切荣耀的背后,是无数将士的尸骨堆砌而成,是中原千里荒芜、十室九空的惨重代价。更重要的是,那个坐在紫禁城里的皇帝,在狂喜过后,已经开始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个手握重兵的“功臣”。
“大人,李将军和刘将军已在府衙等候。”亲兵统领赵铁柱走上前来,低声禀报。这位跟随张世杰从英国公府走出的老家丁,如今已是振武营的前营统领,官拜参将,可在他心中,张世杰永远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庶孙少爷。
张世杰收回思绪,点了点头:“走吧。”
当他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威严。那双曾经在英国公府中隐忍不发的眼睛,如今锐利如鹰,扫视之处,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无不挺直腰杆,神情肃穆。
这就是他一手打造的振武营,这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府衙大堂内,两个身影正肃立等候。
左侧一人,身材挺拔,面容刚毅,眼神中带着历经沧桑的沉稳,正是原张献忠义子,现为振武营骑兵统领的李定国。他身着明军制式铠甲,外罩一件猩红斗篷,已然全无昔日流寇将领的模样。
右侧一人,略显文弱,但双目炯炯有神,透着精明干练,乃是随李定国一同归顺的刘文秀,现任振武营步军副将兼理民政。
见张世杰步入大堂,二人齐齐躬身行礼:“末将参见大人!”
张世杰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二人:“定国、文秀,不必多礼。让你们久等了。”
他走到主位前,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目光扫过堂上悬挂的巨幅中原地图,沉声道:“开封一战,闯逆授首,中原震动。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自成虽死,其残部仍在各地流窜;张献忠虽败走湖广,实力犹存;各地小股流寇更是多如牛毛。中原大局,尚未安定。”
李定国上前一步,声音铿锵:“末将愿为大人分忧,率部清剿流寇残部!”
刘文秀也道:“中原新定,民生凋敝,当务之急是恢复秩序,安抚流民,使百姓各安其业。如此,流寇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张世杰赞赏地看了刘文秀一眼,这位昔日张献忠麾下的谋士,在民政方面的才能越发凸显。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几个位置:
“说得不错。故而,本官决定,兵分两路,双管齐下。”
他的手指首先点向陕西方向:“定国,你率骑兵五千,步卒一万,西进陕西。延安府的‘一盏灯’张三才,麾下尚有万余残部,据城顽抗。此人原为李自成部将,骁勇善战,不可小觑。”
接着,他的手指移向河南南部与湖广交界处:“文秀,你率步卒八千,负责清剿豫南、鄂北一带的流寇残部。这一带山峦起伏,匪患丛生,更有张献忠败退时留下的诸多小股部队,极为混乱。”
李定国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他归顺以来,虽在开封之战中屡立战功,但独当一面的机会尚属首次。他抱拳道:“末将定不负大人重托!必取张三才首级来献!”
张世杰却摇了摇头:“定国,我要的不是张三才的首级。”
李定国一愣:“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的是陕西平定,百姓安宁。”张世杰目光深邃,“张三才若肯降,便给他一条生路;若负隅顽抗,再雷霆击之。切记,你此去不仅是征战,更是宣示朝廷威德,安抚地方。”
他转向刘文秀:“文秀,你这一路更是如此。豫南鄂北民风彪悍,多年来受流寇之苦最深。你此行当以招抚为主,清剿为辅,尽可能减少杀戮。对于那些愿意归降的流寇头目,可视情况授以低级军职,或安置为民。”
刘文秀深深一躬:“文秀明白。定当贯彻大人‘剿抚并用’之策,以安民为本。”
张世杰满意地点点头,从案上取出两枚令箭,郑重地交给二人:
“此一去,山高路远,诸多艰难。振武营的威名,中原的安定,就托付给二位了。”
李定国和刘文秀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令箭:“末将誓死完成任务!”
十日后,洛阳城外。
李定国率领的一万五千大军浩浩荡荡向西开拔。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旌旗招展,刀枪如林。经过开封血战的洗礼,这支军队更加精悍,士兵们眼中充满了自信与骄傲。
大军最前方,李定国骑在一匹高大的河西马上,回望了一眼身后严整的队列,心中感慨万千。
一年前,他还是张献忠麾下的“小尉迟”,跟着义父转战南北,朝不保夕。虽然号称义军,实则与流寇无异,所过之处,百姓逃散,城池残破。
而现在,他是大明振武营骑兵统领,官拜副总兵,率领着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朝廷经制之师,去平定那些昔日与他相似的“义军”。
“将军,前面就是新安了。”副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探马来报,张三才的部队正在这一带活动,裹挟百姓,抢劫粮草。”
李定国眼神一冷:“传令下去,加速前进。明日此时,我要在新安县城用膳!”
“得令!”
就在李定国部向西挺进的同时,刘文秀率领的八千步卒也已开赴豫南。
与李定国的雷霆万钧不同,刘文秀的行军显得沉稳许多。他不仅带着军队,还带了大批文吏、粮草和赈济物资。
“将军,再往前就是鲁山了。”向导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山脉,“这一带山高林密,素有‘草上飞’、‘爬山虎’等多股流寇活动,多则千人,少则数百,极为难缠。”
刘文秀微微点头,对身旁的参军道:“传令各营,严守纪律,不得扰民。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大人政令:但凡归顺者,既往不咎;愿从军者,择优录取;愿归农者,分发田地。”
参军领命而去后,刘文秀又对另一名文吏道:“你带一队人,先行至鲁山县城,召集当地乡绅耆老,就说朝廷特使将至,有意重建县学,修复水利。”
文吏惊讶道:“将军,咱们不是来剿匪的吗?怎么...”
刘文秀笑了笑:“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些流寇为何能在此地盘踞?无非是官府无能,百姓无依。若我们能恢复秩序,使百姓有田可耕,有学可上,谁还愿意落草为寇?”
文吏恍然大悟,钦佩地领命而去。
陕西,延安府。
曾经的李自成老巢,如今已被“一盏灯”张三才占据。此人原是李自成麾下悍将,以勇猛着称,因额头上有一块胎记,形似油灯,故得此绰号。
李自成死后,张三才收拢残部,占据延安,自称“顺王”,继续与朝廷对抗。
此刻,他正站在延安城头上,望着城外浩浩荡荡开来的明军,脸色阴沉。
“大哥,看旗号,是李定国那叛徒的队伍!”身旁一个头领愤愤道,“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投了官军,反过来打咱们来了!”
张三才冷哼一声:“李定国?就是张献忠那个干儿子?听说在开封很是出了些风头。”
另一头领忧心忡忡道:“大哥,李定国部装备精良,士气正盛,咱们恐怕...”
“怕什么!”张三才打断道,“延安城高墙厚,粮草充足,他李定国远道而来,能奈我何?传令下去,紧守四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战!”
然而,张三才的坚守策略并未持续多久。
李定国大军抵达延安城下后,并没有立即攻城,而是在城外扎营,同时派出小股部队,清剿延安周边的流寇据点。
三天后,李定国亲自率领一千精骑,突袭了延安城东五十里处的甘泉镇。这里是张三才部最重要的粮草中转站,驻有二千守军。
战斗从清晨开始,到午时便已结束。李定国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一把长枪左挑右刺,如入无人之境。守军本就士气低落,见主将如此勇猛,更是心惊胆战,纷纷溃逃。
此战,李定国部歼敌八百,俘虏五百,缴获粮草无数,自身伤亡不足百人。
消息传回延安,张三才勃然大怒,不顾部下劝阻,亲率五千精锐出城,誓要与李定国决一死战。
两军在延安城外的平原上摆开阵势。
张三才手持大刀,一马当先,指着李定国大骂:“叛徒!今日定取你狗命!”
李定国却不恼怒,平静地道:“张三才,如今天下大势已定,闯王已死,中原将平。你何不早早归降,经略大人宽厚,必给你一条生路。”
“放屁!”张三才怒喝道,“我张三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罢,他大刀一挥,率部冲向明军阵地。
李定国叹了口气,举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下一刻,明军阵中火铳齐鸣,硝烟弥漫。冲在前面的流寇骑兵应声倒地,阵型大乱。
张三才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枪林弹雨中左冲右突,竟然杀到了明军阵前。他目光锁定李定国,大喝一声,纵马冲来。
李定国不慌不忙,取弓搭箭,一气呵成。
“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去,正中张三才坐骑。战马悲鸣一声,轰然倒地,将张三才摔下马来。
还不等张三才爬起,明军士兵已一拥而上,将他牢牢捆住。
主将被擒,流寇军心大乱,很快便溃不成军。此战,李定国部大获全胜,俘虏三千余人,缴获军械马匹无数。
就在李定国生擒张三才的同一时间,刘文秀在豫南的招抚工作也取得了重大进展。
鲁山县衙内,十几位来自周边各县的流寇头目齐聚一堂,神情各异地望着主位上的刘文秀。
这些人大都是当地土匪山寨的头领,有的已经活动了十几年,官军屡剿不灭。如今听说朝廷派来大军,本已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招安的橄榄枝。
刘文秀面带微笑,语气平和:“诸位好汉,刘某今日请诸位前来,不是要与诸位为敌,而是要给诸位指一条明路。”
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冷笑道:“刘将军,官府的招安我们见多了,无非是骗我们下山,然后一网打尽。这种把戏,骗不了我们!”
刘文秀不以为意,从案上取出一本文书:“这是大人亲自签发的安民告示。上面白纸黑字写明,但凡归顺者,一律既往不咎。经略大人一诺千金,开封城下释放俘虏,安置流民,天下皆知。诸位难道不信吗?”
另一个头领迟疑道:“刘将军,我们若是归顺,当真不追究过往?”
“自然。”刘文秀肯定地道,“不仅不追究,若有好汉愿意从军,经略府还会根据才能,授予相应军职;若愿意归农,则分发田地、种子,三年免赋。”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实不相瞒,李某当年也是随张献忠起事的,与诸位并无不同。归顺经略大人后,不但未受歧视,反而受以重任。经略大人胸怀天下,唯才是举,绝不因出身而轻视任何人。”
这番话引起了在座众人的窃窃私语。刘文秀的出身他们早有耳闻,见他如今已是朝廷大将,心中不免动摇。
那虬髯壮汉又道:“就算我们归顺,又如何保证部下安全?他们中不少人身上都背着官司...”
刘文秀笑道:“大人有令,归顺之后,所有过往,一笔勾销。便是杀了朝廷命官的,也既往不咎。此乃特旨恩准,诸位不必担心。”
大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众头领面面相觑,显然都被这个条件打动了。
半晌,那虬髯壮汉率先起身,单膝跪地:“草民‘草上飞’赵魁,愿率部归顺经略大人!”
有人带头,其他人纷纷效仿:
“‘爬山虎’王猛愿降!”
“‘过山风’陈达愿降!”
...
不到半月时间,豫南鄂北一带的十七股流寇相继归顺,收编降兵八千余人,安置流民三万余。刘文秀不费一兵一卒,平定千里江山。
两个月后,开封府。
张世杰看着堂下跪着的张三才,淡淡道:“张三才,你可知罪?”
张三才昂首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张世杰却不生气,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为他松绑:“本官若想杀你,在延安城下就可将你就地正法,何须将你带回开封?”
张三才一愣,疑惑地看着张世杰。
张世杰道:“你骁勇善战,是条好汉。如今天下未定,北方建奴虎视眈眈,正是用人之际。你若肯归顺,本官许你一个游击将军之职,戴罪立功,如何?”
张三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不杀我?”
张世杰笑道:“杀你一人容易,平定陕西难。本官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陕西的安宁,天下的太平。”
张三才怔怔地看着张世杰,忽然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罪将张三才,愿为大人效死!”
就在此时,赵铁柱匆匆入内,递上一封密报:“大人,夜枭急报!”
张世杰展开密报,眉头渐渐皱起。密报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献忠残部已入川,建奴异动。”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目光深邃。
中原虽定,更大的风暴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