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杰深入那片被死亡笼罩的疫区,已是第七日。
开封城头,往日里即便在围城中最艰难时,也总会按时升起的、象征着生机的缕缕炊烟,此刻已稀疏得如同老妪口中残存的几颗黄牙,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饭食的香气,而是越来越浓烈的、混合着尸臭、药味和绝望的污浊气息。
存粮将尽的恐慌,如同另一种无形的瘟疫,以比霍乱更快的速度,在幸存军民中疯狂蔓延、发酵。官仓早已见底,孙传庭呕心沥血筹措的那点粮食,在洪水和大批灾民涌入后,不过是杯水车薪。市面上,早已无粮可买,即便偶有士绅偷偷拿出藏粮,价格也已飙升到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
守军的配给,一减再减,从每日两顿稀粥,减到一顿,再到如今,连一顿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水都难以保障。许多士兵饿得眼冒金星,连握着兵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倚着垛口,茫然地望着城外同样一片泥泞的闯军营地。更有人,开始偷偷剐剥城墙根下那些侥幸未被洪水泡烂的树皮,混合着观音土,囫囵咽下,只求填满那火烧火燎的胃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着这座孤城。
暂代全军指挥的李定国,将自己关在原本属于张世杰的指挥所内,这里如今也是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霉味。他没有点灯,只是就着从破损窗棂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沉默地、一下一下地,磨着手中的马刀。
冰冷的磨刀石与锋利的刀刃摩擦,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头发紧。
赵铁柱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看着黑暗中李定国如同石雕般的身影,以及那有节奏的磨刀声,张了张嘴,想汇报城头又饿晕了十几个弟兄,想问问粮草到底还能撑几天,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赵将军。”李定国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冷静。
“末将在。”赵铁柱连忙应声。
李定国停止了磨刀的动作,抬起眼。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他眼底布满了血丝,但那血丝深处,却泛起了一种赵铁柱颇为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光芒——那是当年在西营时,流寇骑兵在绝境中才会露出的、属于野狼的凶性与狡黠。
“你看,”李定国将磨得雪亮的马刀提起,刀尖悬在桌面上铺开的一张简陋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重重地点在连接开封与东南方向重镇朱仙镇之间的那条驿道上,“刘宗敏,还有闯营里所有能动弹的,现在都在干什么?”
赵铁柱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还能干什么?围着咱们,等咱们饿死呗!”
“没错,他们在等。”李定国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以为,靠着水淹和瘟疫,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开封。他们的大营挪到了高处,看似稳妥,但数十万人马,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
他的刀尖在朱仙镇附近划了一个圈:“闯军的主力囤积在此,他们的粮道,必然从东南而来,经朱仙镇,运往城外大营。之前洪水泛滥,道路泥泞,输送必然不畅。如今水势稍退……”
他猛地抬头,眼中狼光毕露:“他们能等我们饿死,我们为何不能让他们也尝尝断粮的滋味?”
赵铁柱瞳孔一缩:“李将军,你是要……劫粮道?”
“不是劫,是烧!”李定国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带不走多少,但可以烧掉!焚毁他们的辎重,袭杀他们的运粮队,让刘宗敏也睡不着觉!只要能拖住他们,延缓他们攻城的步伐,给大帅……给城内争取时间,就是胜利!”
“可是……”赵铁柱仍有顾虑,“我军骑兵不多,能出击的,满打满算也就千骑。闯军势大,万一……”
“没有万一!”李定国打断他,站起身,玄甲发出铿锵之声,“正因为我们人少,才要动如雷霆!打完了就走,绝不纠缠!让闯贼摸不清我们的虚实,让他们时时刻刻提防着背后!”他看向赵铁柱,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赵将军,城防,交给你了。我不在时,紧闭城门,无论发生何事,不得出战!”
当夜,子时。
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在云层缝隙间闪烁,洒下微弱的光芒。开封城墙的阴影下,一千精骑已然集结完毕。人衔枚,马裹蹄,所有的金属部件都用布条缠紧,以免发出反光或声响。骑士们默默地检查着马具和兵刃,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和李定国相似的、饿狼般的光芒。
李定国换上了一身利于夜间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旧披风。他扫视着这支由原西营老底子和部分振武营精锐混编的骑兵,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是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
“弟兄们,城里的情况,你们都清楚。要想活下去,光靠守不行。今夜,随我出去,给闯贼送份‘大礼’!记住,我们的目标是粮草辎重,烧完即走,不许贪功,不许恋战!都听明白了?”
“明白!”低沉的回应如同闷雷,在夜色中滚动。
吊桥被悄无声息地放下,城门开启一道仅容数骑并行的缝隙。李定国一马当先,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率先驰出。身后千骑,如同决堤的暗流,紧随其后,马蹄包裹着厚厚的棉布,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只发出极其沉闷的“噗噗”声,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的目标,直指东南方向,那条连接着闯军生命线的驿道。
与此同时,开封城外,闯军设在一处高地上的前沿哨卡。
几名守夜的闯军士卒围着篝火,搓着手,低声抱怨着天气寒冷和迟迟没有进展的战事。
“他娘的,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城里那帮龟孙估计也快死绝了吧?”
“谁知道呢,听说闹瘟疫了,死了一地。”
“早点完事早点回家抱婆娘去,在这荒郊野岭耗着算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名耳朵尖的士卒忽然抬起头,疑惑地望向西北方向,也就是开封城那边。
“咦?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
“啥声音?风声吧?”
“不对……好像是……马蹄声?很多马蹄声……”
几人侧耳倾听,但那细微的声响似乎又消失了,只有寒风依旧在呼啸。
“错觉吧?城里都快饿死了,哪还有马跑出来?”
“也是……估计是冻出幻觉了……”
他们并不知道,一支致命的骑兵,已经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他们的防区,扑向了更深处的、相对松懈的后方。
李定国率领千骑,在熟悉的原野和残存的树林掩护下,急速穿行。他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当年随着张献忠流动作战,没少在这一带活动。他避开闯军主要的营盘和巡逻路线,专挑小路、河滩等难以行走但隐蔽性高的路径。
在天色将明未明,最是黑暗也最是人困马乏的时刻,他们终于抵达了预定的伏击地点——一段位于朱仙镇西北约二十里处,驿道在此拐入一片丘陵地带,道路两侧地势稍高,林木虽被洪水摧残,但仍有不少枯木和乱石可供藏身。
“下马休息,进食,检查武器。派哨探往前五里,监视驿道动静。”李定国下达命令,声音冷静。
骑兵们无声地执行命令,给战马喂食着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精料,自己则啃着冰冷坚硬的面饼,就着皮囊里的冷水咽下。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驿道延伸而来的方向。
等待,并不漫长。
辰时初,天色微亮。派出的哨探如同狸猫般潜行回来,低声禀报:“将军!来了!一支运粮队,大车近百辆,护卫骑兵约三百,步卒五百左右,打的是‘田’字旗号,应该是田见秀的人!”
李定国眼中精光一闪!田见秀,闯军大将,但其部战斗力不如刘宗敏的老营。护卫兵力也在预料之中。
“准备!”他低喝一声。
千骑悄然上马,刀出鞘,弓上弦,如同蓄势待发的群狼,隐藏在丘陵的阴影之中。
沉重的车轮声、马蹄声、以及押运士卒的喧哗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长长的运粮车队,如同一条肥硕的虫子,慢悠悠地蠕动着,进入了伏击圈。
看着队伍前半部分已然完全进入狭窄路段,李定国猛地举起右手,然后狠狠向下一挥!
“杀——!”
如同惊雷炸响!一千养精蓄锐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道路两侧的丘陵后猛然杀出!箭矢如同飞蝗,率先覆盖了车队护卫!
“敌袭!是官兵骑兵!”闯军护卫猝不及防,瞬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李定国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同毒龙出洞,直奔那杆“田”字大旗下的押运官!白袍(他换回了标志性的白袍)在冲锋的骑队中格外显眼,所向披靡!
“焚毁粮车!快!”他一边冲杀,一边厉声下令。
骑兵们三人一组,分工明确。一队继续冲杀驱散护卫,另一队则迅速冲向粮车,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火油罐奋力投掷上去!
干燥的粮草遇火即燃,更何况浇上了火油!顷刻间,长长的车队化作了一条熊熊燃烧的火龙!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撤!快撤!”李定国见目的已达到,毫不恋战,一声唿哨,率领骑兵如同来时一般迅猛,脱离战场,向着预定的撤退路线疾驰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火海和哭爹喊娘的闯军。
初战告捷,焚毁大批粮草,自身伤亡微乎其微。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李定国将这千骑运用到了极致。他时而分兵骚扰闯军不同的营区,时而集中兵力突袭小股巡逻队,更多的时候,则如同幽灵般游弋在闯军的粮道附近,寻找着下一次致命一击的机会。他行动飘忽,战术狡诈,充分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
刘宗敏被这突如其来的袭扰搞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粮草运输屡遭打击,前线部队的士气也受到影响,原本计划在水退疫生后发起的猛烈攻城,不得不一再推迟。
然而,就在李定国又一次成功袭击了一支运粮队,带着缴获的少许粮食和疲惫的骑兵准备撤回时,前方斥候带来了一个令他心头一沉的消息:
“将军!不好了!闯军大将郝摇旗,亲率五千精锐骑兵,抄近路堵住了我们回开封的必经之路——黑松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