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沟营地内外,弥漫着大战后的疲惫与肃杀。士兵们倚着栅栏喘息,医疗辅兵穿梭其间,为伤员包扎上药,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又添了金疮药和煮过的麻布气息。民夫们在军官指挥下,沉默地拖走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挖坑深埋,以免滋生瘟疫。缴获的兵器和还算完好的甲胄被收集起来,破损的则回炉重造。营地外围的壕沟被重新加深,栅栏用新砍的树干加固,望楼上的哨兵目光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远方那片吞噬了赵铁柱骑兵小队和无数革左溃兵的寂静丘陵。
一种不安的寂静笼罩着营地。每个人都清楚,白天的胜利虽然鼓舞人心,但远远谈不上解除危机。西南方向的刘国能部虽退,却并未远遁,如同受伤的饿狼,在远处舔舐伤口,绿油油的眼睛仍盯着这里。而东北方向,贺一龙那条毒蛇的主力依旧隐藏在未知的阴影里,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再次露出致命的獠牙。
中军大帐内,油灯闪烁。张世杰卸去了染血的山文甲,只着一身青袍,眉头紧锁,站在一张临时拼凑的粗糙河南地图前。李定国、赵铁柱(已包扎好伤口)、王勇、李忠等核心将领幕僚皆在帐中,气氛凝重。
“贺一龙主力未动,其意难测。”张世杰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东北那片代表丘陵区域的空白处,“刘国能新败,胆气已沮,短期内应不敢再全力来攻。但我军经此一战,伤亡不小,弹药消耗巨大,急需休整补充。”
赵铁柱咧了咧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嘶嘶吸着冷气道:“将军,那帮革左崽子吓破胆了!俺老赵觉得,不如趁夜再去摸他一家伙!说不定能逮住贺一龙的尾巴!”
李定国却缓缓摇头,他神色沉稳,目光中带着经历过更大阵仗的冷静:“赵哨官勇武可嘉。但贺一龙非刘国能之辈,其部多为老贼,狡诈异常。白日我观其溃兵,虽乱而不散,遇伏击时亦有章法,显是惯战之辈。其主力隐而不发,恐正欲诱我轻出。夜间敌情不明,贸然出击,风险太大。”
王勇也附和道:“李将军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巩固营防,救治伤员,补充械备。同时多派精干夜不收,务必查明贺一龙主力确切动向和意图。”
张世杰点了点头,李定国和王勇的看法更符合他稳扎稳打的思路。正欲下令,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和喧哗,随即一名亲兵快步闯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文书,语气带着一丝紧张:
“禀将军!京师六百里加急!兵部堂谕!”
帐内众人神色顿时一凛!兵部加急文书?在这个节骨眼上?
张世杰心中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接过文书,验看火漆印信无误,撕开密封,抽出里面的公函,就着油灯快速阅读起来。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张世杰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众人屏息凝神,注视着主帅的脸色。
只见张世杰的目光在文书上扫过,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肌肉逐渐绷紧,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读到后来,他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却充满怒意的冷哼,胸膛微微起伏。
“将军…可是朝中有何谕令?”李忠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世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猛地将那份公文拍在了临时用木板搭成的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油灯都晃了晃。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好一个‘运筹帷幄’的杨阁老!好一个‘洞悉贼情’的兵部堂谕!”
诸将心中一紧。
张世杰拿起那份公文,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几乎是逐字念道:“……尔振武营游击张世杰,受命剿贼,当锐意进取,以报君恩。岂可逡巡不前,坐守孤垒,徒耗粮饷?据报,流寇李闯、献忠等主力正肆虐豫中,生灵涂炭!尔部即已初挫贼锋,正宜乘胜进军,寻贼主力决战,以期早日廓清妖氛,解民倒悬!岂容尔等畏敌如虎,迁延时曰?兹令尔接此谕后,即刻整军,主动出击,限期十日之内,觅贼主力与之决战,不得再有拖延,贻误战机!若再逡巡不前,致使流寇坐大,定当严参不贷!……兵部尚书杨……”
后面的话,张世杰没有念下去,但帐内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封来自兵部尚书杨嗣昌的檄文,措辞严厉,语气倨傲,根本不容商量,直接命令他们这支刚刚经历血战、亟待休整的孤军,立刻去寻找数量庞大、行踪不定的流寇主力进行决战!还限定了十日之期!
“放他娘的狗屁!”赵铁柱第一个炸了,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伤口崩裂渗血也浑然不顾,“十天?找流寇主力决战?那杨阁老知不知道咱们刚打完一场恶仗?弟兄们死了多少?伤了多少?火药打出去多少?他知不知道贺一龙那王八蛋的主力还在旁边盯着?他这是逼我们去送死!”
王勇也脸色铁青:“杨嗣远在京师,只知纸上谈兵!他根本不知河南实地情状!流寇主力动辄数万甚至十数万,且飘忽不定,我军兵力不足,贸然寻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此令…此令荒谬至极!”
李忠则是满脸忧色:“将军,这…这分明是…是借刀杀人之计啊!”他不敢说得太明,但意思所有人都懂。杨嗣昌一直主张“攘外必先安内”,但对内部不听话、尤其是勋贵背景的武将,同样忌惮甚至敌视。张世杰的迅速崛起和独立性,显然触动了杨阁老的神经。这道命令,根本不是为了剿贼,而是要借流寇之手,消耗甚至毁灭振武营这支不听招呼的力量!
连沉稳的李定国,眉头也紧紧锁起,他沉声道:“将军,此令确实蹊跷。且不说我军现状不宜浪战,即便要寻敌主力,也当有各路官军协同策应,岂有让一支孤军盲目深入之理?杨部堂此令,恐非 solely 出于军事考量。”
张世杰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帐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油灯的光芒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侧脸,眼神深邃,里面翻腾着怒火、嘲讽,以及冰冷的计算。
他完全明白这道命令背后的恶意。杨嗣昌的目的昭然若揭:要么,你张世杰听话去送死,正好除掉你这个潜在威胁;要么,你违令不前,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弹劾你“畏敌纵寇”,剥夺你的兵权,甚至治你的罪!
进退维谷!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来自朝廷最高军事指挥机构的严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违抗军令的后果,谁都清楚。
良久,张世杰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帐中的死寂。
“好一个‘限期十日,觅贼主力决战’。”他重复了一遍命令中最核心也是最恶毒的条款,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杨阁老这是把我振武营当成算命的了,还得算准了贼寇主力十天内在哪儿等着我去决一死战。”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那一片广袤而混乱的河南大地。
“既然部堂大人有令,我等身为军人,自然…要遵令而行。”
诸将闻言,皆是一惊,愕然看向他。
张世杰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一日,救治伤员,补充械备。后日黎明,拔营起寨!”
“将军!三思啊!”赵铁柱急道。
张世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继续道:“命令各队夜不收,全部撒出去!给本将全力探查!不是要觅贼主力吗?那就给我好好地‘觅’!方圆百里,不,二百里!所有流寇大小股势力的动向、兵力、营地,都给本将查个清清楚楚!尤其是闯塌天刘国能、革里眼贺一龙、以及可能出现的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部的踪迹!绘成详图,每日一报!”
他的语气着重强调了“觅”和“查”字。
诸将都是人精,瞬间品出了话里的味道。
李定国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
王勇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
赵铁柱挠了挠头,似乎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
李忠则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遵令而行,但…‘觅’的过程,可由我军自行把握?”
“不然呢?”张世杰淡淡道,“杨阁老要我们觅贼决战,我们自然要竭力去寻找。但贼寇狡诈,行踪飘忽,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其主力的?若是十天之内找不到,或是找到了,但敌势过大,地形不利,我军‘力战不支’,‘不得已’后撤待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锐利:“况且,我等在前线浴血拼杀,某些人身在京师,高居庙堂,仅凭几份不知真假的‘探报’就胡乱指挥,妄断军机!若因其错误决策导致将士白白丧命,这责任,又该由谁来负?”
帐内众人眼睛一亮,彻底明白了张世杰的策略——阳奉阴违!充分利用命令的模糊性(“觅贼”),以侦察敌情为优先,拖延时间,保存实力。同时,将“觅而不遇”或“遇贼不克”的责任,巧妙地推还给下达错误指令的杨嗣昌!毕竟,前线情况瞬息万变,究竟有没有“尽力寻觅”,有没有“战机”,最终解释权,可是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他这个前线主帅手里的!
“将军英明!”李忠率先反应过来,由衷赞道。这一手,不仅化解了眼前的危机,甚至反过来将了杨嗣昌一军。
“嘿嘿,俺老赵懂了!就是陪着那杨阁老耍耍呗!俺这就去安排夜不收的弟兄们,保证‘觅’得轰轰烈烈,方圆二百里的耗子洞都给他翻出来!”赵铁柱兴奋地搓着手。
“切记,”张世杰神色一肃,叮嘱道,“侦察要真实详尽,这关乎我军自身存亡,非儿戏。所有情报,一式两份,一份我军自用,一份…将来或许要‘上呈兵部’,以证我军‘恪尽职守’。”
“末将明白!”诸将齐声应道,心中豁然开朗,之前的压抑一扫而空。
然而,就在众人领命,准备各自离去布置时,帐外又是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负责看守俘虏的哨官脸色古怪地快步进来:
“禀将军!那个…那个被李将军擒获的罗汝才部头目,吵着要见您,说…说有惊天大事,关乎我军生死,只愿对您一人说!”
张世杰目光一凝。
被李定国冒险抓回来的“舌头”?在这个杨嗣昌檄文到来的敏感时刻?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起,而且愈发强烈。
“带他过来。”张世杰沉声道,同时挥手让诸将暂退至帐外等候。
很快,两名士兵押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脸上带着伤痕却眼神闪烁的俘虏走了进来。那俘虏看到端坐帐中的张世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
“将军!小的有机密事禀报!求将军饶小的一命!”
“说。”张世杰语气平淡。
那俘虏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将军,您可知杨阁老为何突然严令您进兵?小的…小的在被抓之前,偶然听到曹营(罗汝才)的一位掌旗官醉酒后说起…说起朝廷里有人…早已和咱们八大营的几位大王…通过气了…要借此机会,让您和…和闯王硬碰硬,两败俱伤…”
张世杰的瞳孔骤然收缩!
帐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