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在张世杰那破败小院的上空打着凄厉的唿哨,卷起地上细碎的尘土和枯叶,狠狠摔在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如同鬼手抓挠般的声响。屋内的寒意,并未因门窗紧闭而减弱分毫,反而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从墙壁、地板的每一个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贪婪地吮吸着人体残存的热量。墙角那个空荡荡的炭盆,黑洞洞的盆口,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大嘴。
然而,就在这彻骨的冰冷与绝望之中,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腥气和煤屑粗糙味道的热流,正在这方寸陋室之内倔强地涌动。
张福佝偻着腰,将一个沉重的粗麻袋“咚”地一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层薄薄的黑色粉尘。他顾不上喘匀粗气,又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另一个用破布包裹严实的长条状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紧张又期待的光芒。
“少爷!按您吩咐的,都…都弄回来了!”张福压低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亢奋,“这袋是煤渣末子,从府里后角门倒泔水桶旁边的煤灰堆底下,还有外面西城根儿老煤铺后墙根儿扒拉来的,都是最贱的货色,混着不少石头渣子和土坷垃。这包…是城南老孙头铁匠铺打的模子!老奴按您画的图样,让他打了两个!用的是废铁料,没花几个大子儿,还特意叮嘱他别声张。”
张世杰立刻上前,解开破布。两个沉甸甸、黑黢黢的铁家伙露了出来。主体是碗口粗的圆铁筒,一端敞口,另一端则巧妙地焊接着一个厚实的铁盘底座,底座上均匀地分布着十几根手指粗细、打磨得还算光滑的铁棍——正是他图纸上那关键的蜂窝孔钉!旁边还配着两根同样沉手的实心铁冲杆。
“好!福伯,辛苦你了!”张世杰眼中精光一闪,拿起一个模具仔细掂量。触手冰凉沉重,工艺虽然粗糙,但结构完全符合要求。这老孙头的手艺,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他抓起一把麻袋里黑乎乎的煤渣末子,入手粗糙冰冷,混杂着明显的碎石颗粒和土块,甚至还能看到几根没烧透的细碎木屑。这正是他需要的——最底层、最廉价、最无人问津的燃料残渣!
“黄土呢?”他沉声问。
“有!有!”张福连忙从另一个小布袋里倒出一堆颜色发黄、质地细腻的泥土,“按少爷说的,找的是老城墙根底下挖的‘澄浆泥’,粘性好!”
“水!”张世杰言简意赅。
张福立刻把墙角那个旧铜壶提了过来,里面是早上省下来的一点温水。
“开始!”张世杰一声令下,狭小的空间里立刻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忙碌气息。他亲自上手,用墙角捡来的一块破瓦片,将那些劣质煤渣中明显的大块碎石和木屑一点点挑拣出来。张福则用一个小木盆,将澄浆黄土细细筛过,确保没有杂质。
“福伯,记住比例!”张世杰一边将初步筛好的煤渣末子倒入一个更大的破瓦盆里,一边低声指导,“七份煤末子,三份黄土!水…一点点加,要慢!边加边搅,直到能攥成团,但又不能太稀软塌下去!”
张福用力点头,用他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开始操作。煤灰和黄土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肮脏的深灰色。张世杰小心翼翼地用破碗舀起铜壶里珍贵的水,一滴一滴地淋在混合粉末上。张福则用一根粗短的木棍,奋力地搅拌着。
冰冷的水滴落在灰黑色的粉末上,迅速被吸收,留下深色的斑点。张福的手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发红,但搅拌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稳。灰黑色的粉末渐渐变得潮湿、粘稠。张世杰紧紧盯着盆里的混合物,不断用手捏起一小撮感受着湿度和粘性。
“停!够了!”就在混合物达到一个临界点时,张世杰果断喊停。他抓起一把湿煤泥,在手中用力一攥,煤泥在压力下粘合成一个粗糙的团块,指缝间没有多余的水分渗出,松开手,团块也没有立刻散开,只是表面微微开裂。成了!这个湿度刚刚好!
“福伯,你来填模,我来压!”张世杰迅速将沉重的铁模具在桌面上放稳,敞口向上。张福立刻用双手捧起一大捧湿漉漉、冰凉粘手的煤泥,用力塞进模具的圆筒里,用手压实抹平。
张世杰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那根沉甸甸的铁冲杆,对准模具中的煤泥,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压!
“噗嗤…”一声沉闷的挤压声响起,伴随着煤泥被强力压缩时发出的细微呻吟。张福塞进去时显得满满当当的煤泥,在巨大的压力下迅速塌陷下去。张世杰的额头青筋微微凸起,双臂肌肉贲张,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这不仅仅是在压制一块煤,更像是在用蛮力,对抗着这冰冷世界施加于身的重压!
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下压都沉重无比,冰冷的铁杆将寒意传递到掌心。模具里的煤泥被挤压得越来越密实,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暗。
“好了!”张世杰感觉冲杆几乎压到了底,阻力变得极大。他猛地松开手,双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冲杆,粘着些许黑泥。然后,他抓住模具两侧,用力将其倒扣过来,在桌面上狠狠一磕!
“哐当!”
一个沉甸甸、扁圆柱状的黑色物体应声脱模而出,稳稳地立在桌面上!它通体黝黑,表面带着模具留下的粗糙纹理,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整齐排列的十几个圆孔,深邃而规则,如同某种神秘的蜂巢!
第一个蜂窝煤饼!诞生了!
张福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其貌不扬却凝聚着少爷心血的“黑疙瘩”,激动得嘴唇哆嗦:“成…成了!少爷!真的成了!”
张世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股煤尘的味道,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希望的暖意。他看着那布满孔洞的煤饼,眼中闪烁着疲惫却异常明亮的光芒。这只是第一步!
“别停!继续!”张世杰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细汗,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兴奋,“多做一些!今晚,我们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它们了!”
主仆二人立刻化身不知疲倦的工匠。张福填模,张世杰压制,动作从最初的生涩迅速变得熟练流畅。沉重的冲压声在冰冷的小屋里单调地重复着,每一次“哐当”的脱模声,都意味着一个充满希望的“黑色蜂窝”诞生。很快,桌面上便整整齐齐地码放起十几个同样大小的蜂窝煤饼,像一队沉默的黑甲士兵,散发着潮湿的煤土气息。
汗水浸湿了张世杰单薄的内衫,又被屋内的寒气迅速冻住,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手臂早已酸痛不堪,每一次举起沉重的冲杆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张福更是累得气喘吁吁,腰都直不起来,但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始终亮得惊人,每一次填模都无比专注,仿佛在塑造着活下去的神符。
当最后一个煤饼脱模而出,张福几乎瘫软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满足笑容。桌面上,二十多个蜂窝煤饼堆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方阵。
张世杰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顾不上休息,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冰冷空荡的炭盆,眉头微蹙。蜂窝煤需要专门的炉具才能发挥最大效用!普通的炭盆开口太大,热量散失严重,而且无法利用那蜂窝孔洞的空气对流原理。
“福伯,还能撑住吗?”张世杰看向瘫坐在地的老仆。
张福立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少爷…您说!老奴撑得住!”
“不用起来,”张世杰摆摆手,指着那个破旧的炭盆,“这盆不行,得改!我需要一个能把这煤饼放进去,下面能通风,上面能架锅烧水的…炉子!越小越好,越省柴越好!”
他飞快地捡起地上半块残破的瓦片,就着地上散落的煤灰,迅速画了一个简易的草图——一个类似后世省柴灶的缩小版:下面一个狭窄的进风口,中间是放置蜂窝煤的炉膛,上面一个略大的圆形炉口,炉壁要厚实些利于保温。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需要多好看,能用就行!越快越好!”
张福看着地上那几笔勾勒出的奇怪炉子形状,虽然依旧不明所以,但对少爷的信任早已超越了一切理解。“老奴…老奴这就去求后巷那个修破锅烂铁的老王头!他手艺糙,但肯接急活,给点吃的就能打发!”他挣扎着爬起来,抓起张世杰递给他的最后几个铜板(那是张世杰身上仅剩的钱了),揣好草图,再次像个忠诚的老兵一样,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屋外刺骨的寒风中。
时间在寒冷和等待中变得异常缓慢。张世杰守着那堆冰冷的蜂窝煤饼,感受着屋内温度一点点被寒风吞噬,身体因为疲惫和寒冷而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思考下一步:如何点燃?如何控制进风?这最劣质的煤渣末子,燃烧时会不会产生大量呛人的烟雾?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失败,都可能让这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
就在他感觉四肢都快冻得失去知觉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张福的身影闪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麻布包裹的、沉甸甸的东西。他脸上带着冻伤的红晕,鼻尖通红,却满是激动。
“少爷!成了!老王头敲敲打打半个时辰,弄出来了!按您画的,丑是丑了点,但能用!”
张世杰立刻上前,揭开破布。一个造型粗陋、坑坑洼洼、通体乌黑、还带着新鲜铁锈味的矮胖小铁炉呈现在眼前。炉体像个歪脖子罐子,下面开着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进风口,上面是敞开的炉口,炉膛大小刚好能竖着放进一个蜂窝煤饼。
“好!”张世杰眼中光芒更盛。他立刻动手,将这个小铁炉放在屋子中央原先炭盆的位置。然后,他拿起一个蜂窝煤饼,小心翼翼地竖着放入炉膛。煤饼的直径与炉膛内壁几乎严丝合缝,只留下一点点缝隙供空气流通。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点火!
张世杰没有直接点燃蜂窝煤饼,那几乎不可能成功。他让张福找来一些最细碎的刨花、枯草叶作为引火物,又从墙角那堆垫桌脚的木柴上费力地劈下几根最细、最干燥的木条。
引火物被小心地塞进炉膛底部,蜂窝煤饼的下方。张世杰拿起火镰火石——这古老的点火工具他用得还不算熟练。冰冷的铁片撞击着坚硬的燧石,火星在昏暗中明灭不定。一次,两次…十几次艰难的撞击后,终于,一点微弱的火星溅落在干燥的枯草叶上。
张福紧张地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微弱的红光。
枯草叶上,一点微弱的红痕顽强地蔓延开来,冒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张世杰立刻俯下身,用嘴对着炉膛下方的进风口,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吹气。气流不能大,大了会吹灭火星;也不能小,小了无法提供足够的氧气。
他像一个最精密的鼓风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气息。那缕青烟渐渐变得明显,枯草叶上的红痕迅速扩大,终于,“噗”的一声轻响,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猛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上方的细木条!
“着了!着了!”张福激动得差点喊出声,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张世杰心中也是一块巨石落地,但他没有丝毫放松,继续稳定而轻柔地吹气。细木条被引燃,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势渐渐稳定、变大。橘黄色的火焰包裹着细木条,开始向上烘烤着那个冰冷的蜂窝煤饼底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炉膛里,细木条燃烧着,释放出温暖的光和热,驱散着靠近炉子的些许寒意。但蜂窝煤饼本身,依旧黝黑冰冷,仿佛一块顽固的石头。只有底部被火焰燎烤的地方,颜色开始变得深暗。
张福脸上的激动慢慢变成了担忧,忍不住低声道:“少爷…这…这黑疙瘩,能烧着吗?看着…没动静啊…”
张世杰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更加专注地盯着炉膛。他能感觉到,炉膛内的温度在缓慢而持续地升高。蜂窝煤饼底部被加热的区域,颜色越来越深,甚至开始透出一种暗红色。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并不刺鼻的煤烟味。
突然!
那蜂窝煤饼最底部、靠近火焰中心的一个孔洞里,猛地窜出一小缕蓝色的火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而稳定地燃烧着!
紧接着,第二个孔洞!第三个孔洞!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幽蓝色的火苗迅速在蜂窝煤饼底部十几个孔洞中接连亮起!它们跳跃着,汇聚着,颜色迅速从幽蓝转为明亮的橘黄!一股比之前木柴燃烧更稳定、更灼热的气流猛地从炉口升腾而起!
“轰…”一声低沉而浑厚的燃烧声在炉膛内响起!不再是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而是一种持续的、沉稳的、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整个蜂窝煤饼的底部,瞬间被明亮的火焰完全覆盖!那十几个孔洞,此刻变成了十几个微型的火焰喷射口,橘黄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上方的空气,发出欢快的呼呼声!
一股强劲而持续的热浪,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猛地从那个其貌不扬的小铁炉中爆发出来!瞬间驱散了张世杰和张福周身三尺内的酷寒!
“着了!真的着了!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好暖和!”张福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地低吼起来,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的手,颤抖着靠近炉口上方。那灼热的气流烫得皮肤生疼,但这种“疼”,此刻却如同天籁!这是活着的温度!是希望的火焰!
张世杰也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席卷全身。他感到自己冰冷的四肢百骸,正被这稳定而强大的热流一点点温暖、唤醒。他缓缓站起身,看着炉膛内那蜂窝煤饼稳定燃烧的景象。
橘黄色的火焰在十几个孔洞中蓬勃向上,煤饼的边缘也开始由黑转红,释放出惊人的热量。炉壁被烧得微微发红,整个小铁炉如同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小太阳。最关键的是,燃烧产生的烟雾比预想中少得多!只有炉口上方飘散着淡淡的青烟,远没有直接烧劣质煤块时那种浓烟滚滚、呛人窒息的可怕景象。这得益于蜂窝结构带来的充分燃烧!
成功了!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不仅解决了取暖问题,而且是用最低廉、最易获取的材料,创造出了远超预期的效果!
“福伯,”张世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激动后的平静,“今晚,我们冻不死了。”
“冻不死了!少爷!冻不死了!”张福用力抹着眼泪,像个孩子般重复着,脸上是混合着狂喜、疲惫和对少爷无限崇拜的复杂神情。他贪婪地感受着那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暖意,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这一夜,偏院小屋不再死寂冰冷。炉膛内,蜂窝煤饼持续稳定地燃烧着,橘黄色的火焰在孔洞中跳跃,发出低沉的、令人安心的轰鸣。铁炉上架着的旧铜壶里,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白色的水蒸气袅袅升起,给冰冷的窗户蒙上一层朦胧的暖雾。
张世杰和张福围坐在温暖的小炉旁,破旧的棉袍被烘烤得暖洋洋的。张福用豁了口的瓷碗盛着滚烫的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张世杰。热水入喉,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熨帖到冰冷的肠胃深处,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暖和…真暖和啊…”张福捧着碗,满足地叹息着,冻得青紫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他看着炉中那稳定燃烧的奇异“黑炭”,依旧觉得如同神迹。“少爷,您这法子…真是神了!这…这叫什么炭?”
“蜂窝煤。”张世杰喝了一口热水,感受着身体被温暖一点点浸润的舒适感,目光落在炉火上,眼神深邃,“它不仅能让我们活过这个冬天,福伯…”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冷静:“它还能给我们带来…活得更像个人的本钱。”
张福一愣,没太明白:“本钱?”
张世杰没有立刻解释,只是问道:“福伯,你弄这些煤渣末子和黄土,花了多少?”
“煤渣末子?都是没人要的垃圾,白捡的!黄土也是白挖的!就…就给了那看煤灰堆的老苍头两个冷窝头,挖泥时给了城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乞丐半块饼子。”张福掰着手指头算,“花钱的…就是那模子,废铁打的,两个花了五十文;还有这小炉子,老王头敲敲打打,给了他一小袋杂粮面,算三十文吧…再就是今天跑腿买点引火的东西,花了十文…总共…也就百十文钱顶天了!”
“百十文钱…”张世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换来的,却是能烧一夜的‘炭’。外面最劣的柴炭,一斤也要五六文钱吧?烧一夜得多少斤?银霜炭?那更是价比白银。”
张福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他瞬间明白了少爷的意思!成本!这便宜到几乎忽略不计的成本!和外面高昂的炭价相比…这中间的差价,简直是天壤之别!
“少爷!您是说…卖…卖这个?”张福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发颤。
“卖!”张世杰斩钉截铁,“但不是现在,也不是大张旗鼓地卖。”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这简陋却温暖的小屋,“府里的眼睛,不会放过我们这里的变化。这炉火,这暖意,瞒不过有心人。张之极和刘氏断了我们的炭,就是想看我们冻死、饿死。如今我们不仅没冻死,反而有了取暖的东西…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张福脸上的激动瞬间被紧张取代:“他们…他们会来查!会来抢!会…会想方设法毁了它!”
“所以,我们要快!”张世杰站起身,走到窗边,掀起厚厚的高丽纸一角,警惕地向外望了一眼。寒风依旧呼啸,夜色深沉。“趁着消息还没完全传开,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们要把这‘蜂窝煤’和这省柴炉,变成我们手里第一块能敲开活路的敲门砖!”
他走回炉边,拿起一个冰冷的蜂窝煤饼,在手中掂量着,如同掂量着一块沉甸甸的黄金:“福伯,从明天起,我们白天休息,晚上加紧做!模子有两个,我们轮换着来!做好的煤饼,找地方阴干。炉子…老王头那里,还能再做几个吗?”
“能!能!”张福立刻点头,“老王头穷得叮当响,只要有吃的,他巴不得有活干!少爷您要多少?”
“先…再做五个!”张世杰盘算着,“然后,你去找那些和我们一样,在寒冬里挣扎求活的人。不要找府里的人!不要找那些体面人!去找那些蜷缩在窝棚里的流民,找那些守着城墙根挨冻的老弱,找那些在寒风中站岗、连口热汤都喝不上的底层兵卒…告诉他们,我们有一种‘土炭’,便宜,耐烧,烟不大,配上特制的炉子,能让他们熬过这个冬天!”
“价钱…定多少?”张福的心怦怦直跳。
张世杰沉吟片刻:“蜂窝煤,按个卖。一个…三文钱!炉子…三十文一个!告诉他们,买炉子,送五个煤饼!”
“三文?三十文?”张福飞快地心算着,“这…这比柴炭便宜太多了!少爷,这…这能行吗?会不会太便宜了?”
“要的就是便宜!”张世杰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我们的本钱是什么?是别人不要的煤渣和黄土!是老王头廉价的劳力!卖得便宜,才能迅速打开销路,才能让那些最需要的人买得起!才能让这‘土炭’的名声,像这炉火一样,在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的人群里悄悄传开!薄利多销,聚沙成塔!我们现在要的不是暴利,是活命的钱,是积攒第一笔不受府里控制的…本钱!”
“老奴明白了!”张福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了对少爷的无限信服和即将投入一场“秘密战争”的亢奋。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张世杰主仆二人与时间、寒冷以及府内无形压力的疯狂赛跑。
白天,小院的门紧闭着,仿佛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张世杰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恢复体力,同时仔细研究着炉火的燃烧状况,记录着不同比例煤泥的燃烧效果和持续时间,不断微调着配方和压制力度。张福则像个最精明的密探,利用外出采买、倒垃圾等一切机会,悄悄收集着更多的煤渣末子,寻找更廉价的黄土来源,并和老王头保持着单线联系,将新做好的五个省柴炉偷偷运回小院。
夜幕降临,寒风怒号之时,小院那间破屋却成了最隐秘的“兵工厂”。张世杰和张福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在昏黄的油灯下,一个填模,一个压制,重复着枯燥却充满希望的劳作。沉重的冲压声被屋外的风声完美掩盖。一个个蜂窝煤饼被制作出来,整齐地码放在墙角阴凉处阴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煤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煤烟味。
第一批五十个蜂窝煤饼阴干后,张福的行动开始了。他像个幽灵,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或是晚饭后人迹稀少的傍晚,背着用破麻袋包裹的炉子和煤饼,悄无声息地溜出英国公府的后角门,消失在迷宫般的陋巷深处。
他的目标明确:那些蜷缩在城墙根下破席烂絮里的流民,那些在寒风中守着破旧窝棚、冻得嘴唇发紫的老弱妇孺,那些在城门洞子里跺着脚取暖、抱怨着上官克扣炭敬的底层守门兵丁。
起初,是怀疑和戒备。那些麻木而绝望的眼神,看着张福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老头和他怀里那个奇形怪状的铁炉子、黑乎乎的煤饼,充满了不信任。但当张福用冻得发抖的手,笨拙却执着地现场演示——点燃炉子,看着那蜂窝煤在孔洞里喷出温暖的火焰,感受着那实实在在、持续不断的热力扑面而来时,怀疑迅速被震惊和狂喜取代!
“老…老丈!这…这黑疙瘩真能烧?还这么暖和?烟…烟也不大?”一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老乞丐,颤巍巍地伸出手靠近炉口,感受着那久违的暖意,浑浊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三文钱一个?这炉子三十文?还…还送五个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看着炉子上铜壶里迅速沸腾的热水,又看看自己怀里冻得小脸发青的孩子,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她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破袄里摸出仅有的几十文铜钱——那是她准备用来买点救命粗粮的钱。但此刻,这能带来持续温暖的炉子和炭,比一口吃的更能救命!
“买!老丈!给我一个炉子!再…再买十个煤饼!”
“我也要!我也要!老丈,给我留一个炉子!钱…钱我明天凑齐了给你!”
“兄弟!这好东西,给咱们城门洞子里的兄弟也弄点吧!这鬼天气,站岗冻得骨头缝都裂了!钱…咱们几个凑凑!”
张福成了寒风中最受欢迎的人。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忠厚的脸,成了信誉的保证。蜂窝煤和那小小的省柴炉,如同黑暗中的火种,迅速在京城最底层、最寒冷的角落里传递开来。那稳定、耐烧、烟小、便宜的特性,口口相传,几乎成了绝望寒冬里的一线生机。
铜钱,带着冰冷的温度,一枚枚、一串串地流入张福破旧的褡裢里。沉甸甸的,却带着滚烫的希望。张福每次交易都异常谨慎,从不多话,收了钱,留下货,立刻消失在巷弄深处,绝不停留。他知道,每一枚铜钱,都是少爷摆脱困境的希望,都承载着巨大的风险。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小屋内炉火温暖,驱散了外面的严寒。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张世杰专注的侧脸。他面前放着一个新买的、最廉价的粗纸账本。张福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从褡裢里倒出今天换回来的所有铜钱。
哗啦啦…
一堆黄澄澄、黑乎乎、大小不一、磨损严重的铜钱散落在破旧的桌面上,发出沉闷而悦耳的声响。数量不少,堆起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金属冷光的小丘。
张福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却无比认真地一枚枚清点着。油灯的光晕里,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激动。
“…三百五十七文!少爷!今天卖了五个炉子,外加六十七个煤饼!还有前天、大前天欠的账,今天也收回来一百二十文!总共…总共是三百五十七文!”张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报出了这个对他而言近乎天文数字的金额。
张世杰拿起毛笔,沾了点劣质的墨汁,在粗糙的账本上,工整地记下今天的日期和收入。墨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腊月十五:售炉五具,得钱一百五十文;售煤饼六十七个,得钱二百零一文;收回旧欠一百二十文。总计:入钱四百七十一文。】
【腊月十四:…入钱三百一十二文。】
【腊月十三:…入钱二百八十五文。】
【腊月十二:…入钱一百九十七文(首日)。】
账本上,一行行墨迹未干的数字,清晰地记录着这短短几天内,这间冰冷小屋所创造的、微薄却真实无比的财富积累。从最初的一百九十七文,到今天的四百七十一文,增长的趋势清晰可见!
张世杰放下笔,看着账本上那越来越大的数字,又看了看桌上那堆散发着寒气的铜钱。冰冷的铜钱,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点点星火,汇聚成了一股微弱却足以燎原的力量。这力量,来源于知识,来源于绝境中的挣扎,来源于这看似卑微的“蜂窝煤”。
他拿起一枚铜钱,在指间摩挲着。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炉火的余温。
“福伯,”张世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寒冰的力量,“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活路。不用摇尾乞怜,不用仰人鼻息。靠自己的双手,靠脑子里的东西,挣出来的活路!”
张福用力点头,老泪纵横:“看到了!少爷!老奴看到了!老天爷…开眼了!”
就在这时,小院那扇破旧的院门外,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被寒风刮断的枯枝落地的声响。
张世杰和张福的对话声戛然而止!
两人几乎同时警惕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猛地射向那扇紧闭的、糊着厚厚高丽纸的门!
屋内的炉火依旧温暖地燃烧着,发出低沉的呼呼声。但一股比屋外寒风更凛冽的寒意,却无声无息地顺着门缝,悄然渗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