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徒手撕开裂帛之声,与箭楼木栅迸裂的巨响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敲打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那抹刺眼的杏黄,如同毒蛇的信子,已然探入了开封坚硬的“外壳”!
城头之上,混乱达到了顶点。多处缺口涌入的闯军老营,如同注入血管的毒液,迅速腐蚀着守军的防线。土黄色的浪潮与玄甲、鸳鸯战袄的红色在每一个垛口、每一条马道、每一段城墙上疯狂地碰撞、绞杀!兵刃撞击的刺耳声、垂死者的哀嚎、疯狂的呐喊,取代了之前火炮的轰鸣,成为这片空间的主旋律。
张世杰刚刚将最后一撮火药从牛角壶中倾出,小心翼翼地塞进一支已经打得烫手的短柄手铳里。他的玄甲上布满了刀枪划痕和飞溅的血污,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被胡乱撕下的战袍草草捆扎,依旧在渗着血。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那被撕开的箭楼缺口,只是凭感觉将一颗铅子按入铳口,用通条压实。
“孙督师!”他猛地回头,朝着城楼方向嘶声怒吼,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有些失真。他需要那个定海神针,需要那个名字来稳住即将崩溃的军心!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几名亲兵正半架半拖着已然力竭的孙传庭,踉跄着向更为坚固的瓮城方向退却。老督师面色如金纸,胸前包扎伤口的白布早已被鲜血浸透,他似乎在挣扎,但病弱之躯,如何抵得过几名壮硕亲兵的力气?
就在张世杰心头一沉,以为最后的精神支柱也将崩塌之际——
异变陡生!
那被架着的孙传庭,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亲兵的搀扶!他踉跄几步,没有冲向安全的瓮城,反而扑向了城楼一侧,那面蒙尘许久、但依旧矗立的牛皮战鼓!
在老亲兵惊骇的目光中,孙传庭夺过了比他人还高的巨大鼓槌!他那枯瘦的身躯,仿佛被一股不屈的英魂注入,原本佝偻的腰背骤然挺得笔直!他高高举起沉重的鼓槌,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带着一股与这残破身躯毫不相称的决绝,狠狠砸向了那面沉寂的战鼓!
“咚——!!!”
一声沉闷、苍凉,却仿佛蕴含着某种神奇力量的鼓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骤然炸响!这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厚重,竟在刹那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与喧嚣,清晰地传入了附近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大——明——孙——传——庭——在——此——!!!”
紧随鼓声之后,是孙传庭用尽最后生命嘶吼出的、如同裂帛般的呐喊!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带着魂,带着他与这座城池共存亡的誓言!
这声呐喊,如同定身法咒!
附近正在血战、几乎要放弃的守军士卒,动作猛地一滞,下意识地望向城楼方向。他们看到了那个曾经威严、如今却如同风中残烛的老者,看到了他拼死擂响的战鼓,听到了他那决绝的宣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了这些濒临绝望的士卒心头!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孙督师还在!”
“督师与我们同在!”
“跟闯贼拼了!”
原本濒临崩溃的士气,竟被这垂死老者的一声呐喊、一槌鼓响,硬生生拉了回来!守军爆发出最后的血勇,嘶吼着,向着涌入的闯军发起了反冲击!一时间,竟将几处缺口的闯军势头稍稍遏制!
“咚!咚!咚!”
孙传庭仿佛不知疲倦,亦或是回光返照,他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又一下,奋力地擂动着战鼓!那鼓声,不再仅仅是号令,而是开封城不屈的脊梁,是大明王朝在这中原腹地最后的绝唱!
而就在这悲壮鼓声响彻城头的同时——
“杀——!!”
一阵虽然人数不多,却异常凶悍决绝的呐喊,从连接城墙的马道方向传来!只见一支浑身浴血、几乎人人带伤、甲胄破碎不堪的小队,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一个独臂将领的带领下,悍不畏死地冲上了城墙,直接撞入了闯军最为密集的区域!
为首者,正是之前重伤昏迷,被张世杰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李定国!他显然伤势未愈,脸色苍白如纸,左臂齐肘而断,用染血的布条紧紧捆扎着断口,但仅存的右手中,却死死攥着一杆缴获的、残破不堪的“闯”字大旗!他竟将这敌旗当作长矛,独臂挥舞,枪法依旧狠辣刁钻,所过之处,闯军竟无人能挡!
“旗在!人在!城——在!”李定国嘶声咆哮,独臂将那名闯字大旗狠狠插在城楼前的垛口上,任凭旗帜在寒风中猎作响,仿佛在向所有闯军宣告,此地,尚未易主!
他身后那三百历经黑松岗血战、十不存一的残兵,此刻也如同疯虎,红着眼睛,跟着他们将军,用身体,用残破的兵刃,死死顶住了涌向城楼的闯军!
张世杰看着擂鼓的孙传庭,看着独臂擎旗的李定国,看着那些在绝境中再次爆发出惊人战斗力的士卒,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眼眶!他狠狠一擦眼角,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逼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冰冷的杀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举起那支刚刚装填好的手铳,对准一名刚刚从箭楼缺口跃入、试图扑向孙传庭的闯军悍卒,冷静地扣动了扳机!
“砰!”
铳响!那名悍卒应声而倒!
“赵铁柱!”张世杰丢掉打空的手铳,拔出佩剑,厉声喝道,“带你的人,跟老子下城!巷战!”
他知道,城墙已不可能完全守住!必须将闯军拖入他们更不熟悉的巷战,利用城内的废墟和街巷,一寸一寸地消耗他们!拖延时间!
“还能动的!跟我来!”赵铁柱浑身是血,如同血葫芦般,闻声大吼,带着一批尚有余力的振武营老兵,紧随张世杰,顺着马道冲下城墙,扑向了已然有闯军涌入的城内街巷!
战斗,从城墙攻防,瞬间转入了更加残酷、更加混乱的巷战!
开封城内,每一座残破的房屋,每一条堆满瓦砾的街道,都成为了战场。守军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层层设防,节节抵抗。他们将闯军引入狭窄的巷道,然后从两侧屋顶、窗口射出冷箭,投下礌石。他们引爆早就预设好的、为数不多的火药,与闯军同归于尽。
张世杰、赵铁柱等人更是身先士卒,冲杀在最前沿。张世杰剑法简洁凌厉,专攻要害,玄甲青袍早已被血染透,成了暗红色。赵铁柱则如同人形猛兽,挥舞着一柄不知从哪个闯军将领手中夺来的大砍刀,势大力沉,所向披靡。
然而,闯军的人数优势实在太大了!尤其是李自成亲自入城督战后,闯军的攻势更加疯狂!他们不顾伤亡,用尸体铺路,一步步向内城蚕食。
张世杰刚一剑劈翻一名闯军什长,猛地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侧身,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他回头,只见不远处一座半塌的酒楼二楼窗口,一名闯军弓手正再次搭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另一支羽箭,以更快的速度,如同流星般从侧面射来,精准地没入了那名闯军弓手的咽喉!
张世杰猛地转头,只见李定国不知何时也杀下了城墙,正站在一处断墙后,仅存的右手握着一张缴获的强弓,弓弦犹自震颤!他对上张世杰的目光,苍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再次搭箭,寻找下一个目标。
三人——张世杰、孙传庭(虽无力搏杀,但其存在与鼓声便是精神支柱)、李定国,在这开封城的最后防线,以各自的方式,构成了这道由血肉和意志铸就的长城!
但是,局势依旧在无可挽回地恶化。
一名浑身是血的夜不收,连滚爬爬地冲到正在一条巷口激战的张世杰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大帅!不好了!北城……北城曹门瓮城……被……被突破了!刘宗敏带着老营杀进来了!正在向……向巡抚衙门方向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