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凛冽的北风卷着黄沙,吹过开封城外一望无际的闯军连营,将土黄色的旗帜扯得猎猎作响,却吹不散那股日益浓厚的焦躁与暴戾之气。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寒意。李自成端坐在一张粗糙的虎皮交椅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摆放着一个简易的沙盘,上面用泥土和木块堆砌出开封城及其周边的地形,那座代表开封的“城池”周围,插满了代表明军防线的红色小旗,尤其是在西城那个曾被炸开又被牢牢守住的位置,红色旗帜更是密密麻麻。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李自成猛地一拍面前的矮几,震得沙盘上的小旗簌簌抖动,“快一个月了!几十万人马,拿不下一个残破的开封!刘宗敏!你的老营是纸糊的吗?还有你,郝摇旗!你的云梯都他娘的爬到狗身上去了?!”
帐下,刘宗敏、郝摇旗、田见秀等一众闯军大将垂首肃立,脸色也都难看至极。刘宗敏身上还带着前几日攻打缺口时留下的伤,他梗着脖子,闷声道:“闯王!不是弟兄们不卖命!是城里的官兵……尤其是那张世杰带来的振武营,火器太他娘的厉害了!结阵又严实,根本冲不进去!弟兄们死伤太惨重了!”
“是啊,闯王!”郝摇旗也苦着脸道,“城墙被他们越修越牢,地道挖了几十条,不是被他们对挖破坏,就是被灌水灌烟,好不容易炸开个口子,转眼就被堵上!那张世杰用兵,滑溜得像泥鳅,根本不上当!”
李自成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何尝不知战事艰难?自从那张世杰率援军突入开封,整个战局就变得截然不同。守军的抵抗变得极其顽强和有章法,尤其是那支装备了大量火器的振武营,给他麾下擅长野战的骑兵和老营步卒造成了巨大的杀伤。攻城战变成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消耗战,每一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弟兄倒在开封城下,而城池,却依旧巍然屹立。
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感觉,比一场干脆利落的败仗更让他憋屈和狂躁!他李自成纵横中原,连洛阳那样的雄城都一鼓而下,岂能栽在这开封城下?!
“闯王息怒。”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只见谋士牛金星缓步从帐幕阴影中走出,他身形瘦削,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幽深的光芒。他走到沙盘前,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最终,在开封城西北方向,那条蜿蜒的黄河支流——贾鲁河(此处可采用艺术加工,历史上李自成掘黄河位置有争议,可为剧情服务设定在贾鲁河或类似位置)的某处堤岸上,重重一点。
“当年汉寿亭侯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不过是善借天时地利罢了。”牛金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如今天寒地冻,河水虽非丰水期,然堤坝经年失修,本就脆弱。”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刘宗敏等面露不解的将领,最后落在李自成阴晴不定的脸上,“我军数十万之众,顿足于坚城之下,空耗钱粮,徒损将士。莫非……真要学那迂腐的宋襄公,等城内粮尽自溃不成?只怕届时,朝廷四方援军云集,我军腹背受敌,悔之晚矣!”
“水攻?”刘宗敏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反对,“军师!这……这贾鲁河虽非黄河主干,水量也不小!一旦决堤,开封城外方圆数十里顿成泽国!咱们自己的营盘也难保周全!更何况,这得淹死多少百姓?这……这有伤天和啊!”
“天和?”牛金星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屑,“刘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哪场大战不是尸山血海?只要能拿下开封,摧毁明朝在中原的最后支柱,死些百姓,淹些田地,算得了什么?至于我军营盘……”他看向李自成,意味深长地道,“可提前一夜,悄悄移往高处。待水势稍退,这开封城,还不是任由我军宰割?届时,城中守军泡在水里,粮草尽毁,军心溃散,岂不比现在硬攻要省力千倍万倍?”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刘宗敏等人虽然悍勇,但也被牛金星这狠毒绝伦的计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打仗杀人如麻,但主动掘开河堤,水灌巨城,淹死无数军民,这……这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李自成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座顽固的“开封城”,眼神闪烁不定。他脑海中闪过攻城失利的惨状,闪过将士们疲惫而焦躁的脸,闪过张世杰那冷静得令人讨厌的眼神,也闪过牛金星描绘的水淹之后,不战而胜的场景。
愤怒、不甘、对胜利的渴望,以及对所谓“天和”的蔑视,最终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抓起案几上的一支令箭,双手用力,“咔嚓”一声,竟将那支代表着军令的箭杆,生生折成了两段!
“就依军师之计!”李自成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刘宗敏!”
“末……末将在!”刘宗敏心头一凛,连忙应声。
“你亲自去办!挑选可靠的老营弟兄,连夜动手!”李自成眼中凶光毕露,“记住,要快!要隐秘!决口之前,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营盘转移之事,也由你一并安排!”
“末将……遵命!”刘宗敏咬了咬牙,抱拳领命。他知道,一旦做了,就再无回头路了。
“田见秀,郝摇旗!”
“末将在!”
“整顿兵马,做好水退之后,第一时间攻城的准备!”
“是!”
当夜,子时刚过。
月色被浓厚的乌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晦暗。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
在开封城西北方向,距离贾鲁河堤岸数里外的一片低洼营区,这里关押着大量被闯军掳掠来的民夫和俘虏。他们衣不蔽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而绝望。
突然,营门被粗暴地推开,大批手持明晃晃刀剑的闯军老营士兵闯了进来,为首者正是刘宗敏麾下的一员悍将。
“都起来!快点!磨蹭什么!”皮鞭和呵斥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民夫们被驱赶着,如同牲口一般,排成混乱的长队,在闯军士兵的押解下,沉默地向着黑暗中的河堤方向走去。没有人知道要去做什么,但空气中弥漫的不祥气息,让一些敏感的人开始瑟瑟发抖,低声啜泣。
与此同时,在开封城头,张世杰正在巡视防务。
连日来的激战,让他眉宇间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走过一个个垛口,检查着守城器械的储备,询问着士卒的状态。孙传庭主抓内政后,城内的秩序和物资供应确实有了改善,但守军的压力依旧巨大。
当他走到北面城墙,靠近西北角楼时,脚步忽然一顿。
他微微仰起头,用力嗅了嗅空气中寒冷的风。
“怎么了,大帅?”跟在身后的赵铁柱疑惑地问道。
张世杰没有立刻回答,眉头微微蹙起。他的感官经过穿越后的强化,比常人敏锐许多。就在刚才,他似乎在风中,闻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又不同寻常的气味。
那是一种……混合着潮湿泥土、腐烂水草,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河底深处淤泥的腥气。这气味很淡,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若有若无。
这不像是寻常冬季河岸该有的气味。冬季水位下降,河岸裸露,气味应该更干爽才对。
他猛地想起历史上那个关于开封的惨烈传说……李自成……水灌开封?!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立刻派人!”张世杰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而严厉,“多派几队夜不收!不要走城门,用吊篮下去!重点侦察西北方向,贾鲁河沿岸!尤其是堤坝!看看有没有异常动静!快!”
赵铁柱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张世杰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就去安排。
张世杰快步登上角楼最高处,极力向西北方向的黑暗深处眺望。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如同毒蛇般,越缠越紧。
他闻到的,或许不仅仅是土腥气。
那是……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