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的京营校场,北风卷着雪沫子往人脖领里钻。张世杰站在点将台上,望着台下冻得鼻尖通红的振武营士兵,目光扫过他们结满冰霜的睫毛——三个月前这群人连左右都分不清,如今却能顶着寒风站出刀切斧剁的队列。
今日操练暂停。他忽然开口,惊得台下士兵险些趔趄,全体去伤兵营拾掇粪桶。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骚动。王二狗梗着脖子要争辩,却被李四死死拽住袖口——伤兵营如今躺着三十七个乌头碱中毒的弟兄,恶臭能熏得苍蝇打转。
怎么?嫌腌臜?张世杰踢翻脚边的箭壶,锈蚀的箭镞在雪地里散成一片,等你们肚肠烂在辽东雪地里,连拾粪的人都没有!
士兵们沉默着列队走向伤兵营,却在营门口被恶臭逼得倒退三步。只见茅厕早已溢满,脓血浸透的绷带堆成小山,几个老弱辅兵正徒手掏挖冻硬的粪冰。
看够了?张世杰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现在两人一组,李四带人清淤,王二狗带队熬药,赵铁柱...他突然揪出个脸色惨白的小兵,你识字的,去记脉案。
被点名的孙秀才吓得毛笔掉落:大人,俺、俺只会写状纸...
正好。张世杰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把弟兄们怎么中的毒,毒发什么症状,用什么药缓解都记明白了——将来都是呈堂证供!
伤兵营里顿时忙碌起来。奇的是当恶臭浸透棉甲,当脓血沾满手掌,士兵们反倒不哆嗦了。王二狗甚至赤手掰开昏迷者的牙关灌药,络腮胡上沾着黑褐色的药汁。
大人...李四突然哑着嗓子报告,曹老七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张世杰走到最里间的草铺前。中毒最深的火铳手已然昏迷,溃烂的伤口里露出森森白骨,怀里却还紧攥着半本《三字经》——那是张世杰上月犒赏识字士兵的。
取我的匕首来。他突然道。在众人惊愕目光中,他割开自己小臂,将血滴进药碗:辽东七步莲药性太烈,得用活血引路。
当夜,振武营寝帐飘着血腥与药味混成的怪气。曹老七竟真的退了高热,而张世杰臂上的刀伤却溃烂发黑——那匕首淬过毒!
是冲俺来的...他盯着肿痛的伤口冷笑,忽然扯过孙秀才的脉案册,从今日起,每晚加训一个时辰。
士兵们以为要加练火铳,抬来的却是成捆的芦苇杆。张世杰撕开自己染血的中衣,用炭条在上面画满歪扭的阵型图。
看好了!他声音因高热而嘶哑,这是鞑子的拐子马,专绕侧翼咬喉咙...这是车阵死角,火铳打不着...
芦苇杆在沙盘上挪移推演,渐渐勾勒出西山剿匪战的每一处细节。当演到毒烟阵时,张世杰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沫溅在沙盘上:若当时用湿布蒙面...若散开队形...
士兵们呼吸渐渐粗重。王二狗突然抢过芦苇杆:俺晓得!该让弓手抢占那个土坡!李四却摇头:坡后必有伏兵,该派斥候先探...
争论声惊动了巡夜的周大福。他踹开帐门看见沙盘,顿时讥笑:哟,张总旗改行说书了?
百户来得正好。张世杰突然用芦苇杆挑起块带血的绷带,那日匪徒右翼有三处破绽,百户的巡营队怎就没截住?
周大福脸色骤变。那日他故意放走的里,混着西山皇庄的监工!
此后每夜,振武营帐里都亮着油灯。士兵们用芦苇杆演练战术,用炭笔在草纸上算弹道,甚至为步骑配合吵得险些动手。张世杰却纵容这些争吵,只偶尔插句若遇暴雨火铳失效当如何。
变化在悄然而生。炊事兵开始用竹签插炊饼演示扎营方位,哨兵用旗语传递消息时竟能拼出简单战报。更奇的是孙秀才的脉案册——后半本密密麻麻记满了战术心得,还画着潦草的辽东地图。
腊月廿三小年夜,变故突生。兵部突然来人封了振武营火药库,理由是私设讲武堂,图谋不轨。士兵们愤懑地看着精炭火药被搬走,王二狗憋屈得一拳砸裂了粮垛。
急什么?张世杰竟在削竹笛,没火药就不能练了?他突然吹出三长两短的哨音,士兵们下意识就地翻滚——正是应对箭袭的操练动作!
接下来的日子,京营出现诡异景象:振武营士兵徒手比划装弹动作,用竹竿练习刺击,甚至吃饭时都用筷子摆阵型。周大福讥讽这是群失心疯,直到那日兵部侍郎突然巡营。
侍郎随手点中李四,若遇敌骑冲阵,如何应对?
瘦高个士兵竟不怯场,捡起树枝就在地上画出示意图:禀大人,应变三列横队为空心方阵,火铳手居中以拒马桩...
侍郎越听越惊,突然打断:谁教你们的?
是张总旗让俺们自己琢磨的。李四指向校场西角——但见张世杰正蒙着眼与士兵演练摸营,仅凭脚步声就能判断敌我方位!
当夜,兵部撤走了查封令。但张世杰盯着送回的火药桶,发现封条竟是东厂的格式。他撬开桶底夹层,里面塞着张血书:腊月廿八,皇庄阅兵。
更蹊跷的是王二狗次日拾到的——半张被撕碎的请柬,落款是晋王府印!张世杰对着火光细看,请柬残片上竟粘着辽东特产的鹰羽胶。
好个晋王...他碾碎鹰羽冷笑,豢养死士用辽东胶粘假须,也不怕露馅?
廿七深夜,振武营突然被急令调往西山拉练。队伍行至黑风峡时,前方斥候竟发现大量新鲜马蹄印——全是京营制式四钉马掌!
埋伏!」张世杰刚嘶吼出声,两侧山崖已滚下落石。士兵们却似早有预料,瞬间以粮车为核心结成圆阵,火铳全部朝东南方瞄准——那是唯一能藏骑兵的洼地!
果然,百余名从洼地杀出,弯刀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张世杰却突然吹响竹笛,振武营阵型骤变,竟主动让出条通道。
疯了么!」王二狗急得大吼,却见冲进通道后突然人仰马翻——地下早埋了绊马索和铁蒺藜!
混战中,张世杰专挑追击。那蒙面人身手矫健,却在格挡时露出腕间金丝链——那是晋王府侍卫长的标识!
殿下安好?」张世杰故意高喊。对方动作一滞,面巾被刀尖挑落半截,赫然是晋王府教头薛延!
撤!」薛延惊惶地带队败退,却留下一地:制式腰牌、兵部批文的箭矢、甚至还有半块西山皇庄的通行符。
士兵们打扫战场时,李四突然在崖缝发现个奄奄一息的真正矿工。那人临死前塞来块煤石,上面用血画着地道图——箭头直指紫禁城!
当夜振武营寝帐无人入睡。张世杰用煤石在草纸上勾勒出完整的地道网,冷汗浸透了中衣——这些密道竟能从西山直通大内!
大人...」孙秀才突然颤抖着指向煤石某处,「这个标记,俺在曹老七的《三字经》里见过...」
泛黄的书页被翻开,扉页角藏着个墨点绘成的狐狸徽记——与锦衣卫暗桩的警告一模一样!
张世杰猛地推开窗,寒风中飘来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那是晋王最爱的龙涎香,此刻正从千户衙门方向飘来...
讲武堂该换个地方了。」他碾碎煤石,任黑灰从指缝漏进火盆,「比如...阎罗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