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刘有财这账…怎么破?”
张维贤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如同古井深潭,每一个字却像冰冷的秤砣,沉沉砸在寂静的书房里,也狠狠砸在张世杰摇摇欲坠的心尖上。
没有斥责刘氏的苛待,没有询问他的病情,甚至没有一句虚伪的关怀。开门见山,直指核心!目标明确得令人心悸——刘有财!府库账目!他张世杰,就是被叫来破局的工具!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门外呼啸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浸透了张世杰的骨髓。他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肺部撕裂般的灼痛,强迫自己挺直那几乎无法支撑的脊梁。目光迎向书案后那双深不见底、审视着自己的眼睛。
昏黄的琉璃宫灯下,张维贤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愈发清癯冷峻。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没有期待,没有信任,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如同在审视一件器物,评估其能否完成指定的任务。
张世杰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书案。那本摊开的府库米粮账簿上,墨色淋漓,刘有财那虚高得离谱的报价如同张牙舞爪的毒虫,盘踞在纸面。旁边,油纸包着的“药”和克扣条子,像两把无声的匕首,控诉着昨夜陋室中的催命符。
“祖父…容孙儿…细看…”张世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大病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半分怯懦,一步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湿透的破旧棉袍下摆在温暖的地毯上拖出深色的水渍,每一步都牵动着肺腑的剧痛,但他强迫自己走得平稳。
书案很高,冰冷的紫檀木边缘散发着沉凝的气息。张世杰在案前站定,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伸出那只紧攥着旧算盘、因寒冷和高热依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按在了摊开的账簿页面上。冰冷的纸张触感传来,前世无数次与庞杂数据搏杀的本能,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苏醒!
他没有立刻翻动账簿,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首先锁定了账簿边缘那方小小的、颜色略深的朱砂印记——那是府库管库官孙老头的私章!一个关键的信息点瞬间在脑海中炸开:福伯说过,孙老头好酒贪杯,与刘有财关系暧昧!
张维贤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张世杰。看着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深陷眼窝中那异乎寻常的专注和锐利,看着他那只因虚弱而颤抖、却稳稳按在账簿上的手,以及那手中紧握的、毫不起眼的旧算盘。斗笠阴影下,张全如同石雕般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张世杰的手指开始移动,极其缓慢地翻动着账簿厚重的页面。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看得极快,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掠过一行行墨迹,前世审计师对数字的敏感度被提升到了极致。虚高的米价、油价比对…福伯提供的零星市价信息…还有那些看似寻常、实则经不起推敲的数量记录…
突然!他的指尖在一页账簿的末尾停住!目光死死锁住一行记录!
“崇祯八年腊月十五…支取上等粳米…五十石…供府中冬至祭祖宴用…经手:刘有财…核验:孙守财…”
记录本身没有问题。但问题在于…张世杰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在那“五十石”的数字上点了点,随即,如同本能般,飞快地在另一页上找到了关联记录!
“崇祯八年腊月二十…支取库银…纹银六十两…补采买祭祖宴用肉菜、果品…经手:刘有财…”
张世杰的眼中寒光一闪!祭祖宴的米粮是单独支取,而后续补采买肉菜果品又用了六十两!按照福伯提供的零星信息,冬至祭祖宴虽是大事,但以国公府的规制,绝不可能消耗如此巨量的米粮和额外银钱!这六十两,更像是为了掩盖某种更大的亏空而做的“平账”!
他没有立刻出声,指尖再次拨动账簿,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数字的丛林中搜寻着蛛丝马迹。终于,他的目光定格在另一页角落一条不起眼的记录上:
“崇祯八年十月初七…支取库银…纹银三百两…用于修缮西跨院后罩房…”
西跨院后罩房?那正是他和张福住的破败地方!三百两修缮?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那几间破屋子,三十两都嫌多!这三百两,去向何方?
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前世审计经验和福伯拼凑的情报下,被张世杰飞速串联!刘有财贪墨公帑,窟窿越来越大!为了填补亏空,尤其是为了买城西那处外室宅子,他需要一大笔钱!于是,他利用经手采买的权力,向相熟的粮商、油坊“赊购”了大批货物,并利用管库官孙老头贪杯误事、核验不严的漏洞,在账簿上玩起了“移花接木”的把戏!将本该支付给供货商的“赊账款”,伪装成了“修缮费”、“祭祖宴补采买”等名目,从府库中套取出来!而冬至祭祖宴那五十石粳米和后续六十两“补采买”,很可能就是用来冲抵前期虚报米价、油价的窟窿,或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嗒…嗒…嗒…”
寂静的书房里,突然响起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算珠拨动声!
张世杰左手依旧按着账簿,右手却已无意识地开始拨动起手中那把小小的旧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他的眼神完全沉浸在账簿的数字海洋里,嘴里开始以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语速快得惊人:
“腊月十五粳米五十石…虚报至少三成…差价二十两…”
“腊月二十补采买六十两…疑为平账…或根本未发生…”
“十月初七后罩房修缮三百两…纯属虚构…”
“日常米粮差价…每月八十两…十月至腊月…二百四十两…”
“油料差价…每月四两…三个月…十二两…”
“炭火差价…每月十五两…三个月…四十五两…”
“杂项…保守二十两…三个月…六十两…”
算珠在他指尖飞快跳动,发出越来越急骤、越来越清晰的“嗒嗒”声,如同骤雨敲打玉盘!那枯燥的数字,在他口中化作冰冷的利刃,精准地解剖着账簿上精心伪装的脓疮!他不再是那个病弱濒死的庶孙,而像一个在数字战场上指挥若定、洞悉秋毫的统帅!
张维贤的目光,终于从那账簿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落在了张世杰拨动算盘的右手上!那只手,依旧苍白瘦削,指节分明,甚至带着病态的颤抖,但此刻拨动算珠的动作,却异常稳定、流畅,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练和自信!那专注的神情,那对数字近乎本能的敏感和掌控力…这绝非一个在深宅大院备受欺凌、只知死读书的庶孙所能拥有!
站在阴影中的张全,斗笠下的眼皮也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张世杰那只拨动算珠的手。
“……以上浮报、虚构、差价…仅刘有财经手日常杂项…崇祯八年十月至腊月…三个月内…贪墨公帑…至少六百七十七两!”张世杰猛地停住拨动算珠的手指,抬起头,那双因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光芒,迎向张维贤审视的目光,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这…还只是明账!尚未计算他替大房…‘抹平’的额外开销!以及…他为了购置城西甜水井胡同那处价值三四百两的外宅…而必然存在的…无法在府库明账上抹平的…巨额赊欠凭据!”
“赊欠凭据?”张维贤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锁定张世杰,“何处?”
“就在那外宅!”张世杰毫不退缩,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刘有财贪财如命,又极好面子!他给那外室置办的首饰衣裳、宅子地契,乃至向粮商油坊赊货的原始白条…这些见不得光又无法立刻销毁的凭据…最可能…就藏在那外室柳氏的宅子里!找到那些凭据…就能钉死刘有财!拔出萝卜带出泥…大房那边…也休想撇清干系!”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紫铜火盆中银霜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冰冷杀机。
张维贤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张世杰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上反复扫描、评估。从他那破旧单薄的棉袍,到他深陷眼窝中燃烧的火焰,再到他紧握着旧算盘、指节泛白的手…
价值!
这个庶孙展现出的价值,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不仅是对府内倾轧的切肤之痛,不仅是对刘氏一房的刻骨仇恨,更有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对数字的掌控力和敏锐的洞察力!这能力,用在查账上,是刮骨钢刀!用好了,或许…真能解他京营哗变危局的燃眉之急?
“六百七十七两…”张维贤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三个月…一个小小的采买管事…好大的胃口。”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书案上那本摊开的账簿,眼神冰冷如刀,“府库…是该好好清一清了。”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赦令,让张世杰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祖父…认可了他的判断!至少…认可了刘有财的贪墨!这把刀,要落下了!
但张维贤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张世杰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刘有财…今夜…已被老夫命人…‘请’去前院账房‘协助’清查账目了。”张维贤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刻…想必正在与孙守财…好好对质。”
轰!
张世杰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刘有财被抓了?!就在今夜?!祖父的动作…好快!快得超乎想象!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刺骨的寒意!刘有财被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祖父要快刀斩乱麻!意味着他可能只想拿下刘有财这个“硕鼠”,给府库贪墨一个交代,给勋贵们一个姿态!甚至…为了稳住即将哗变的京营,为了他英国公府的“大局”,他极有可能…会就此打住!把刘有财当作替罪羊抛出去,而放过他背后的张世泽和刘氏!毕竟,嫡脉的脸面…比一个庶孙的委屈重要百倍!
不行!绝对不行!
如果只死一个刘有财,张世泽和刘氏毫发无损,那他张世杰昨夜在冰池中的挣扎,今晨在风雪中的跋涉,刚才在数字刀锋上的舞蹈…都将毫无意义!他依旧会回到那个被遗忘的角落,等待下一次更致命的暗算!而福伯…福伯此刻正在城西甜水井胡同…如果刘有财被抓的消息传开…如果刘氏狗急跳墙…
巨大的危机感和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火山般在张世杰胸中爆发!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冰冷的火焰瞬间燃烧到极致!他甚至不顾身体的虚弱,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祖父明鉴!刘有财…只是一条贪得无厌的恶犬!打死一条狗容易!但…若不斩断牵狗绳…不揪出那喂狗、纵狗之人!府库的窟窿…永远填不满!今日死一个刘有财…明日还会有张有财、李有财冒出来!蛀空我英国公府的根基!”
他死死盯着张维贤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血的匕首,狠狠刺向核心:
“孙儿…昨夜险死还生…今日拼着残躯至此…非为一己私怨!实不忍见祖父一生戎马、为大明砥柱中流…所挣下的这份家业…被这些硕鼠蛀虫…啃噬殆尽!更不忍见…京营哗变在即…祖父您…却还要为府内这些魑魅魍魉…劳心费神、分身乏术!”
“京营哗变”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寂静的书房里!
一直如同石雕般肃立的张全,斗笠下的身躯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张维贤那敲击扶手的手指,猛地停住!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瞬间爆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又带着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惊怒寒光,死死钉在张世杰脸上!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无形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狠狠碾向张世杰!他感觉自己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这无声的惊涛骇浪彻底撕碎!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
“笃!笃!笃!”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骤然打破了书房内凝固的杀机!
张维贤眼中那骇人的寒光瞬间收敛,快得如同错觉,恢复了深沉的平静,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张全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滑向门边。
门外传来一个压抑着焦急的声音:“国公爷!全管事!前院账房…出事了!刘有财…刘有财他…”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堵住。
张世杰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前院账房出事?刘有财怎么了?难道…刘氏的人动手灭口了?!
张全已经拉开了书房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府里护院服饰的汉子,脸色惊惶,他凑到张全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张全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他缓缓转过身,斗笠阴影下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色,投向了书案旁的张世杰。
那目光中…有震惊?有凝重?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审视?
然后,张全的目光转向书案后的张维贤,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国公爷…城西甜水井胡同…柳氏宅邸…刚刚…遭了贼!现场…有血迹!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已经过去了!他们…在现场…抓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老仆…似乎是…似乎是世杰少爷院里的…张福!”
轰隆——!!!
张世杰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猛地向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