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黑色的轿车行驶在通往城郊的盘山公路上，窗外的景色逐渐由钢筋水泥的丛林变为郁郁葱葱的山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这对于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待了许久的杨帆来说，恍如隔世。
陈雪亲自开车，阿明坐在副驾驶，两人都沉默着，透过后视镜关注着后座上那个闭目养神的年轻人。
杨帆靠在椅背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医院里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只是那紧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头，显露出他此刻身体依旧承受着不小的负担。
车子最终在那座熟悉的、略显破旧的道观前停下。
“杨师傅，到了。”陈雪轻声说道，和阿明一起下车，准备搀扶杨帆。
杨帆却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推开车门，有些踉跄地站定。双脚踩在道观前布满青苔的石板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混合着更深的虚弱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抬头，望着那块饱经风霜、字迹却依旧清晰的“清微观”匾额，眼神复杂。
离开了这么久，经历了生死，最终却又回到了这里。仿佛绕了一个大圈，终点却又回到了起点。
只是，物是，人已非。
“杨师傅，真的不需要我们留下来照顾您吗？”陈雪担忧地看着他勉强站立的样子。道观虽然提前请人打扫过，但毕竟偏僻，杨帆现在生活自理都困难。
“不用。”杨帆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里，很好。”
他需要独处。需要在这片师父留下的、承载着他童年和少年所有记忆的地方，舔舐伤口，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阿明将一大包整理好的衣物、药物和一些生活用品从车上拿下来，放在道观门口。
“杨师傅，有事随时打电话。我和陈小姐会定期送补给过来。”阿明沉声道，目光扫过道观周围的山林，带着职业性的警惕，“附近我们已经安排了人暗中警戒，安全方面您放心。”
杨帆点了点头，算是谢过。他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所谓的暗中警戒，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安慰。真正的危险，往往来自于那些常规手段无法防御的存在。
送走了千叮万嘱的陈雪和沉默的阿明，道观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杨帆没有立刻进去，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感受着山间的微风拂过面颊，带来丝丝凉意。
他尝试着，像以前那样，去感应笼罩着这座小道观的“三才护山阵”。
以往，只要他站在这门口，心念一动，便能清晰地“看”到那由天、地、人三才之气构成的，无形却有质的能量场。它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将道观庇护其中，阻隔外邪，汇聚灵气。他甚至可以细微地调整其流转，使之与自身气息相融，如臂指使。
但现在……
他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气场波动，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去看一幅熟悉的画，轮廓依稀可辨，细节和神韵却完全模糊了。那阵法依旧在自行运转，依靠着地脉和残留的布置维系着最基本的功能，但它与他之间那种水乳交融的联系，已经断了。
他成了一个被隔绝在外的旁观者。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山泉，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蹒跚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和他离开时变化不大，只是杂草又被清理过一遍，殿宇的屋顶似乎进行过简单的修补，看来陈雪确实派人来打理过。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酸。
他没有去偏殿的卧室，而是径直走向正殿。
殿内有些昏暗，长明灯摇曳着豆大的火苗，映照着供桌上师父的牌位——“先师玄诚子之灵位”。牌位前擦拭得一尘不染，香炉里插着新换的线香，青烟袅袅。
杨帆走到蒲团前，膝盖一软，几乎是跌坐下去。仅仅是这段从门口到殿内的路程，就已经让他气喘吁吁，额角渗出了虚弱的冷汗。
他抬起头，望着师父的牌位，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说什么呢？
说弟子无能，未能光大门楣，反而一身修为尽废，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说弟子愚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落得如此下场，辜负了师父的教诲和期望？
还是说弟子迷茫，前路已断，不知该何去何从？
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大殿里熟悉的、带着香火和木头味道的空气，感受着身体内部那空荡的虚无和无处不在的隐痛。
虚弱，像是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身体，也禁锢着他的精神。以往那些精妙的风水理论、玄奥的命理推算、强大的道家心法，此刻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失去了力量的支撑，那些知识仿佛都成了空中楼阁，变得有些不真实。
迷茫，如同殿外渐渐弥漫开来的暮色，笼罩了他的心境。
以后该怎么办？
像真正的普通人一样，靠着陈家的接济，在这道观里苟延残喘，了此残生？
还是…真的如李国安所说，等待那虚无缥缈的“奇迹”？
可是，奇迹在哪里？
《道德经》云：“道法自然。”可他现在的状态，筋脉尽断，丹田枯竭，已是违背了修行者的“自然”，又如何再去“法自然”？
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暗，长明灯的火苗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杨帆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也化成了一尊没有生气的塑像。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孤寂而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山风吹入殿内，供桌上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几下。
也就在这时，杨帆恍惚间，似乎感觉到怀中某物，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是那面布满裂纹、灵性大失的罗盘？
还是…师父留下的其他什么东西？
那感觉微乎其微，如同错觉，瞬间便消失了。
杨帆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去深究。
或许，只是风吧。
在这破旧的道观里，在这无尽的虚弱与迷茫中，他第一次感到，黑夜如此漫长。